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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每个黄昏我都跟着祖父练字。他教我“横平竖直“,说“横要像扁担,两头稍顿才稳当“;教我“撇捺舒展“,“就像挑柴的人伸开胳膊,得有撑住天地的劲儿“。可我总写不好“心“字,那卧钩像条没力气的蛇,弯得七扭八歪。祖父不恼,只是每天在我写完后,默默拿起笔,在旁边重写一个。他的“心“字,卧钩弧度恰到好处,收笔时轻轻一顿,像把心事悄悄藏进了笔画里。
九岁那年深秋,祖父的手开始抖。他握着笔的样子,像在与一阵看不见的风较劲,笔尖在纸上晃出细碎的颤音。那天他写“寿“字,最后一竖歪歪扭扭地跑出了格子,他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忽然把笔搁在砚台上,长叹一声:“老了,握不住笔了。“我捡起笔,蘸了墨,在废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举到他面前:“爷爷,你看我画的你,还在写字呢。“他愣了愣,忽然笑出声,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好,好,我们家有接班人了。“
没过多久,祖父把那方砚台郑重地交到我手里。他的掌心粗糙得像老树皮,裹着我的小手在砚台上慢慢研磨。墨条与石面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时光在低语。“这砚台跟着我五十年了,“他说,“当年你太爷爷送我的,说‘字是人的脸面,得天天擦‘。“墨汁渐渐浓了,在砚台中央积成一汪深潭,倒映着祖孙俩的影子。
祖父走的那天,我正在学校练书法。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家里来电话了。我一路跑回家,看见堂屋的八仙桌上,那方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结成一层龟裂的壳,像片干涸的湖。母亲说,他临终前还在念叨,我的“心“字还没练出筋骨。那天夜里,我跪在桌前,倒了些清水在砚台里,用墨条慢慢磨。磨着磨着,眼泪掉进砚台里,与墨汁混在一起,研出的墨竟带着点发涩的咸。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把砚台装在棉絮里塞进背包。宿舍的书桌太小,我便在床底下垫了块木板当书桌。冬天的夜里,暖气总不够热,握着笔的手指冻得发僵,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祖父的话:“笔杆要暖,得用手心焐着。“于是把笔杆贴在脸颊上,等那点暖意顺着木头爬进指尖,再继续写。
大二那年参加书法比赛,我写的是祖父教我的第一首诗。站在台上,看着宣纸在面前铺开,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八仙桌上的模样。笔尖触纸的瞬间,手腕自然而然地悬起,“床前明月光“的“床“字,横画起笔时轻轻一顿,像祖父当年教的那样。评委说我的字“有古意,更有温度“,可他们不知道,那温度不是来自技巧,而是来自无数个黄昏里,祖父握着我的手,在时光里种下的暖。
去年暑假回老家,堂屋的八仙桌还在。母亲说,她每天都擦一遍,就像祖父在世时那样。我放下行李,径直走到桌前,砚台里积着些灰尘,墨锭还在原来的位置。倒上清水,墨条研磨的沙沙声响起时,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清晰——就像很多年前的夏天,祖父摇着蒲扇,看我在红纸上画墨团,风穿过窗棂,带着墨香,漫过整个院子。
研好墨,我提笔写“心“字。卧钩起笔时,手腕微微一转,忽然明白祖父当年的深意:所谓“心正笔正“,从来不是指笔画有多规整,而是落笔时,心里装着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在笔尖上,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写罢,我把字晾在窗台上。阳光穿过纸背,笔画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条条蜿蜒的路。忽然发现,那些年跟着祖父练字的时光,早已顺着笔杆,流进了我的血脉里。就像那方砚台,无论搁在哪里,都在默默提醒我:有些东西,比技巧更重要——是耐心,是坚守,是把日子过成诗的那份从容。
夜色漫上来时,我把晾干的字折好,放进祖父留下的木匣里。匣子里还躺着他当年写废的春联,纸边已经泛黄,可墨迹依旧乌黑,凑近了闻,仿佛还能嗅到当年的墨香,混着阳光和艾草的味道。原来真正的传承,从不是把技艺原封不动地搬过来,而是让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暖,在新的岁月里,长出新的模样。
就像此刻,月光洒在八仙桌上,砚台里的墨汁泛着微光,恍惚间,我好像又听见祖父的声音:“慢慢来,字要养,人也要养。“远处的虫鸣里,仿佛藏着无数个黄昏的墨香,漫过窗棂,漫过岁月,在心底,酿成了最醇厚的酒。
字数还不够,再凑几个凑几个凑几个凑几个……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