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顶点小说】 dingdian911.com,更新快,无弹窗!
1996年5月,福建宁德市古田县凤埔乡。
苏家老宅前停着的三辆黑色奔驰轿车引来了半个村子的人围观。
孩子们好奇地摸着锃亮的车身,大人们则踮着脚往院子里张望。
院子里,苏宁正跪在祠堂的青石板上,给祖宗上香。
三炷香稳稳插入香炉,苏宁深深叩首。
起身时,他注意到父亲苏明德鬓角的白发比三年前视频里看到的更多了。
这位在当地行医三十年的老中医,此刻正用粗糙的手掌抹着眼角。
“爸,我回来了。”苏宁轻声说,喉头有些发紧。
没想到血脉的关联会有如此的神奇,并没有因为自己是穿越者而有所疏离。
苏明德拍了拍儿子宽厚的肩膀,声音哽咽:“好,好,回来就好。”
九年前那个暴雨夜,十七岁的苏宁前往长乐爬上开往洛杉矶的货轮时,没人想到这个瘦弱的农村青年能在美国闯出一片天地。
当时苏家欠着几十万外债......
那是苏明德为苏宁偷渡美国而借的高利贷,如今来看这笔投资真的是太划算了。
“阿宁啊!你寄回来的钱,把债都还清了,还给你弟弟妹妹交了学费。”母亲王秀琴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果走过来,眼睛红红的,“就是......太危险了。”
苏宁接过水果,笑了笑。
他没告诉父母,那艘货轮的底舱里挤着几十人,只有十多人活着到达彼岸;也没说初到洛杉矶时,他曾在唐人街餐馆每天工作16小时,睡在最差的地下室。
“现在都好了,妈。”他环顾翻修一新的老宅,目光落在墙上一张泛黄的照片上......
那是他离家前与全家的合影,当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迷茫。
如今,26岁的苏宁已是永仁集团的董事长,公司业务已经横跨太平洋两岸。
从洛杉矶唐人街一家小小的电器修理铺起步,到如今拥有三千多名员工的企业集团,他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
“哥!”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苏宁的思绪。
他转身,看见妹妹苏雯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厚厚的书本。
18岁的苏雯正在福州大学读大四,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
“小雯都长这么大了!”苏宁张开双臂,妹妹飞奔过来撞进他怀里。
他记得离家时苏雯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学生,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要糖吃。
“哥,你答应过我,等毕业了让我去你公司实习的。”苏雯仰起脸,眼睛里闪着光。
“当然,不过也要看你自己的能力,我还是希望你能在国内的清北上学。”苏宁宠溺地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这些年他寄回家的钱不仅还清了债务,还让弟弟苏吴和妹妹苏雯都能接受最好的教育。
苏昊现在在上海交通大学读大二,今天因为重要课程而没能赶回来。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苏宁走出祠堂,看见十几个村民围在门口,领头的正是村支书老陈。
“苏宁!可算把您盼回来了!”老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热情地握住苏宁的手,“县里领导听说您回来了,特意让我来邀请,明天在县宾馆设宴为您接风!”
苏宁礼貌地应酬着,余光瞥见父亲眉头微皱。
他明白父亲的担忧......
自从他在美国成功的消息传回家乡,每天都有远亲近邻上门,希望他能帮忙把子女带出国。
果然,寒暄过后,老陈搓着手说:“苏宁,我家小子今年高中毕业,成绩不错,您看能不能……”
“陈叔,”苏宁温和但坚定地打断他,“出国不是唯一出路。我正计划在家乡投资建厂,需要大量本地人才。”
老陈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堆满笑容:“那是!那是!苏总眼光长远!”
好不容易送走这批访客,苏宁刚松了口气,堂弟苏强又带着五六个年轻人涌了进来。
“宁哥!”苏强兴奋地喊道,“这些都是我同学,听说你回来了,非要来见见美国大老板!”
苏宁打量着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眼中闪烁着对“美国梦”的渴望,这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
这些年轻人和当初的苏宁一样只看到了美国的繁华。
“在美国,没有绿卡的人连合法工作都找不到。哪怕是拿到了工作签证也只是最脏的工作。”苏宁语气严肃起来,“我当初吃了多少苦,你们根本想象不到。而且我今天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幸运,更多的还是流落街头,甚至于尸
骨无存。”
一个戴眼镜的男孩不服气地说:“可宁哥你不是成功了吗?我们不怕吃苦!”
苏宁摇摇头:“时代不同了。90年代的美国移民政策比80年代严格得多。而且......”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在国内读完了高中,英语底子好,又自学了电器维修。你们有什么技能能在美国立足?”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苏强讪讪地说:“宁哥,你变了。以前你最讲义气了......”
“阿强,正因为我讲义气,才不能看着你们往火坑里跳。”苏宁叹了口气,“这样吧!愿意继续读书的,我可以资助学费;想学技术的,我在福州的电子厂提供培训岗位。但偷渡这条路,我绝不帮忙。”
晚饭后,苏宁和父亲坐在院子里喝茶。
五月的晚风带着泥土和茉莉花的香气,远处传来蛙鸣虫唱。
“阿宁,你今天做得对。”苏明德抿了口茶,缓缓道,“这些日子,村里人都快疯了。有人卖了房子凑偷渡费,有姑娘嫁给五十多岁的老华侨就为了一张绿卡......造孽啊。”
苏宁握紧了茶杯:“爸,我准备设立一个教育基金,资助家乡孩子读书。真正的出路在教育,而不是偷渡。”
苏明德欣慰地点点头,随即又忧心忡忡:“你二叔家的小子,上个月自己找蛇头走了,现在音讯全无………………”
苏宁心头一紧。
他想起1992年洛杉矶暴动时,多少没身份的华人遭殃,其中就有从家乡偷渡过去的年轻人。
“我会托人打听。”他沉声道,“爸,明天县里的宴请,您和我一起去吧。我有个投资项目要谈。”
第二天中午,古田县宾馆宴会厅。
县长、招商局长等一众地方官员热情洋溢地欢迎这位“爱国侨商”。
“苏总年轻有为,是我们古田的骄傲啊!”县长举着酒杯,红光满面,“您说的电子元件厂项目,县里一定全力支持!”
苏宁微笑颔首:“初步计划投资两千万,主要生产计算机外围设备,可以提供五百个就业岗位。但我有个条件......”
“您说!您说!”招商局长赶紧掏出笔记本。
“工厂必须配套技术培训中心,员工至少要高中毕业。”苏宁环视众人,“我希望这笔投资不仅能带来经济效益,更能提升家乡人的技能和眼界。”
“好!我们一定尽快上会研究的。”
宴席散后,苏宁婉拒了县里安排的观光行程,独自驱车前往儿时就读的凤埔中学。
校园比记忆中更破旧了,操场上的篮球架歪歪斜斜,教室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好几块。
“你是......苏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教师办公室走出来,眯着眼打量他。
“李老师!”苏宁惊喜地认出了自己的高中班主任,“您还在教书?”
“明年就退休喽。”李老师笑着握住他的手,“听说你在美国发了财,不错不错,没辜负你当年的聪明劲儿。”
漫步在校园里,李老师告诉苏宁,这些年学校流失了不少好老师,很多学生初中毕业就辍学打工去了。
“最可惜的是那几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家里供不起,最后都去了广东打工。”老人叹息道。
苏宁停下脚步,望着斑驳的教室墙壁,突然说:“李老师,我想捐建一栋新教学楼,再设立一个奖学金基金。您能帮我联系校长吗?”
“好啊!”
当天晚上,苏宁在苏氏家族里发了一条长消息,宣布将资助所有苏家子弟完成大学学业,但附加了一个条件:必须拿到毕业证书才能获得进一步的工作安排。
堂弟苏强立刻不以为然反驳说道:“宁哥,读书多没劲啊!我同学王磊跟他去纽约才三年,现在都开上宝马了!”
苏宁看着眼前这个满脑子“美国梦”的堂弟,“阿强,你知道王磊在纽约做什么工作吗?”
“呃......好像是在餐馆?”
“每天工作12小时,住在八个人挤的地下室,时薪不到法定最低工资的一半。”苏宁冷冷地说,“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苏强小声嘟囔:“可宁哥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正因为我经历过,才知道有多苦。才明白自己的成功不可能复刻。”苏宁语气缓和下来,“阿强,你脑子灵活,要是肯用功读书,将来在我公司当个区域经理绰绰有余。何必去美国当二等公民?”
苏强并没有听得进去,反而是认为苏宁太小气,不愿意提携自己的同乡。
夜色中的村庄静谧安详,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九年前他离开时,满心想着赚钱还债养家;如今归来,肩上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不仅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更要为家乡找到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书桌上的计划书还摊开着,那是他回国前让助理准备的《永仁教育基金实施方案》。
苏宁拿起钢笔,在原有预算后又加了一个零。
他知道,改变一个地方的观念比投资建厂更难,但总得有人开始。
县宾馆的宴会厅张灯结彩,入口处悬挂着鲜红的横幅…………
“热烈欢迎爱国侨商苏宁先生回乡考察”。
两排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手持花束,在苏宁踏入大厅时齐声问好。
闪光灯接连不断地亮起,县电视台的摄像机全程跟拍。
“苏总,这位是咱们省侨办的张主任,特意从福州赶来的。”县长弓着腰引荐,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五月的闽东已经闷热难当,宴会厅里虽然开着空调,但挤满的各级官员和本地商界人士让空气变得粘稠起来。
苏宁握住张主任伸来的手,余光瞥见父亲被安排在第三桌,正局促地整理着从没穿过的西装领带。
他不动声色地侧身对秘书低语:“把我父亲安排到主桌来。”
“这......不合规矩啊。”秘书面露难色。
“要么加把椅子,要么我过去坐。”苏宁声音很轻,但语气不容置疑。
三分钟后,苏明德被诚惶诚恐地请到了主桌首位,坐在高官和苏宁中间。
宴席开始前,县长捧着长达五页的致辞稿走上台。
苏宁听到第三分钟时,眉头已经微微蹙起......
致辞里至少夸大了三倍他的企业规模,还把他说成是“心系桑梓的当代陈嘉庚”。
当他听到“苏总决定投资五十亿建设家乡”时,终于忍不住轻声对身旁的招商局长说:“王局,我初步意向是两千万试水。”
王局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凑过来耳语:“苏总,场面话嘛!您放心,最后落到合同上的数字肯定您说了算。”
酒过三巡,服务员端上一道道当地罕见的珍馐......
澳洲龙虾刺身、佛跳墙、清蒸东星斑。
每上一道菜,县长都要亲自介绍,仿佛这是古田县日常的待客标准。
苏宁注意到父亲几乎没动筷子,而邻桌几个本地企业家正对着手机偷偷拍摄这些菜肴。
“苏总,我敬您!”一个满脸通红的中年男子突然举着酒杯挤过来,“我是永辉建材的老林啊!您家老宅翻新用的就是我厂子的瓷砖!”
苏宁刚要举杯,县招商办的李副主任就插了进来:“老林你急什么?按顺序该轮到张书记了!”
说着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觥筹交错间,苏宁的西装口袋已经塞了二十多张名片。
有想代理永仁电子产品的,有要承包建筑工程的,甚至还有自称好莱坞经纪人的,说能帮他在美国政界牵线。
最离谱的是县文化馆馆长,拿着本泛黄的族谱,非说考证出苏宁是宋代大文豪苏辙的第三十八代孙。
苏宁借口接电话逃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松了松领带。
镜子里的自己面色微醺,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九年了,当年那个在货轮底舱吐得昏天黑地的毛头小子,如今成了家乡人眼中的“财神爷”。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手腕,带来片刻清醒。
走廊拐角传来压低声音的争吵。
苏宁听出是招商局的王局长和刚才那个建材商老林。
“姓林的你懂不懂规矩?苏总这种级别的投资,轮得到你这种小厂子掺和?”
“王局,去年修县政府的工程款您可还欠着我八十万呢!”
“闭嘴!明天就给你结清。今天要是坏了招商引资的大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宁悄悄退回宴会厅,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他想起洛杉矶华人商会的警告:回国投资最怕遇上“关门打狗”………………
招商时甜言蜜语,等资金落地后就各种刁难。
“苏总!正找您呢!”县长满面红光地迎上来,“省台记者想做个专访,您看………………”
“抱歉!我父亲年纪大了,得送他回去休息。”苏宁顺势扶起父亲,对满厅宾客点头致意,“感谢各位厚爱,具体投资项目我们改天详谈。”
走出宾馆时,夜空中炸开一簇簇烟花......
这是县里临时加的“欢迎仪式”。
五彩光芒映在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老人欲言又止。
“爸,您想说什么?”
苏明德叹了口气:“阿宁,刚才那些菜......够咱村小学两年的伙食费了。”
“正常的!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回老宅的路上,苏宁的奔驰车队被一群举着横幅的村民拦住了。
他心头一紧,摇下车窗才看清横幅上写着“欢迎苏宁先生回乡投资”。
“苏总!我们是凤埔乡柑橘合作社的!”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扒着车窗喊,“听说您要建厂,能不能收我们的橘子?这几年价格被压得太低了......”
秘书刚要驱赶,苏宁已经开门下车。
他认出来这是村西头的李伯,当年他离家时,李伯偷偷塞给他两百块钱。
“李伯,电子厂恐怕用不上橘子。”苏宁苦笑道,但看着周围村民期待的眼神,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们集团有意在国内开拓超市业务,到时候我们可以研究下水果供应渠道。”
村民们顿时欢呼起来。
有人提着自家养的土鸡要往车里塞,有人抱着新摘的枇杷非要他尝尝。
这份朴实的热情,比宴会厅里的阿谀奉承让人舒服得多。
回到老宅已是深夜,但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亲戚。
见苏宁进门,众人齐刷刷站起来,几个半大孩子被父母推搡着上前叫“大伯”“叔叔”。
苏宁认出来,这些都是多年不走动的远亲。
“阿宁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太拉着他的手不放,“我家孙子特别聪明,老师说能考上北大,就是差点学费......”
“苏总,我在县工商局干了二十年,您厂子注册的事包在我身上!”一个自称表舅的男人拍着胸脯。
苏宁揉着太阳穴,让秘书拿来一叠信封:“感谢大家惦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孩子们好好读书,将来有机会到永仁实习。”
每个信封里是两千块钱……………
足够一个高中生一年的学费,又不会多到让人产生非分之想。
亲戚们千恩万谢地走了,只剩下堂叔苏明义磨蹭到最后。
等人都散尽,他突然跪了下来:“阿宁,救救你堂弟吧!”
原来苏明义的儿子三个月前偷渡去美国,现在被关在移民局拘留所,蛇头要再付五万美金才肯保人。
“他在那边天天挨打......说再不给钱就要被卖到墨西哥......”堂叔老泪纵横地掏出了照片,照片上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哪还有当年那个调皮堂弟的影子。
苏宁盯着照片,胸口发闷。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悲剧......
怀揣美国梦的年轻人,最后沦为黑中介的奴隶。
他扶起堂叔:“我明天就联系律师。但您得答应我,这事绝不能外传,否则会有更多人铤而走险。
“好!好!”
夜深人静,苏宁独自站在老宅天井里。
九年前离家时的月亮和今晚一样圆,只是院角那棵枇杷树已经高过了屋檐。
他摸出烟盒,突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哥,给。”苏雯递来一个搪瓷杯,里面是家里自制的枇杷膏,“妈说你小时候咳嗽,就爱吃这个。”
温润的甜意在舌尖化开,苏宁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这味道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真实。
他抬头望着二楼窗口,母亲的身影在窗帘后一闪而过......
老人家还在为他熬夜。
“小雯,你说我该不该大规模投资家乡?”他轻声问。
苏雯咬着嘴唇想了想:“哥,我觉得人情也是这样。有些投资,明知道收不回来也得做。”
苏宁惊讶地看着妹妹。
当年跟在他身后要糖吃的小丫头,如今已经能看懂他商业计划书里的弯弯绕绕了。
“不过,”苏雯狡黠地眨眨眼,“咱们可以学沃尔玛,先开个示范店。效果好再扩大嘛!失败了也不会心疼。”
苏宁大笑起来,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也许真正的改变不需要惊天动地,就像院角的枇杷树,不知不觉就长成了荫凉。
他摸出手机,给洛杉矶的律师发了条信息:
“帮我起草两份文件:一是永仁教育基金章程,二是电子厂投资的对赌协议??如果地方政府不兑现承诺,我们有权撤资。”
等到发完信息之后,他深吸一口带着枇杷香气的夜风。
明天,县里肯定还会有一波接一波的访客。
但此刻,在这方生他养他的天井下,他只想多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