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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浅走后，郑艾和余楚一路行至使者团在犰族的临时居所。
这一路上郑艾思考了很多，她意识到自己这次可能要坏事。
老先生本人精通八族加中原一共九种语言，为了让郑艾他们这些孩子不忘本，会教他们一些自己民族的语言。当然，为了遮掩自己白族人的身份，郑艾入朝后已经很多年不说白族话。
不过，如果有时老先生自己无意间将某种民族语翻译作中原官话，又常在郑艾面前掺和着念叨的话，那郑艾就不曾得知了。
“树招摇则红叶落，根错盘则无姬果。”郑艾喃喃念叨着，“说来，在中原确实也未曾听说有‘姬果’这么一种果子……”
如果这原是句北地民族语，那也就能解释吴浅方才为什么那么惊讶了。
那么，接下来他必定要派人查郑艾的底细。
郑艾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先生啊，您可真是要把我害惨了。”
余楚被她这一巴掌吓了一跳，忙问道：“郑大人怎么……”
郑艾大步向前走去：“余大人速去卧房收拾行李，今夜便走，回京面圣。待见了陛下，你就记好说这一句话——‘郑艾的身世暴|露了’。”
余楚闻言大惊：“什么，刚才不还好好的吗？郑大人是何身世，怎么了就暴|露了？”
郑艾没时间跟他解释，只沉着张脸道：“说来话长。趁事情还未闹大，我留在此地继续周旋。余大人此去务必小心，郑某及使者团诸公的身家性命，就托付给余大人了。”
若是让北地所有人都知道郑艾是白族人，那她就不再是南国使者这么简单了。
她就成了部族的叛徒。
到时候，就郑艾这小身板，骨头都不够他们拆的。
“啊？”听闻此事如此凶险，余楚脸色更加难看了，“既是如此，郑大人亦不能留在此处，您得与我一同离开……”
郑艾不耐烦地摆摆袖子：“我离开什么？我现在可是南国的脸面。”
郑艾双手往背后一背，黑红的官服在她瘦小的身子上，像个斗篷。
泱泱五大部族在北地连绵成片，这对于郑艾来说，或将成为真正的魔窟。
余楚走后的第三天，郑艾独自面见了吴浅。
此次再会，郑艾全然没了上回那唇枪舌剑的模样，气势足足矮了一头。
毕竟小命如今是攥在人家手心里。
说实话，如果郑艾与吴浅易地而处，她定会敲锣打鼓闹得北地人尽皆知，这样谈和的事也就彻底搅和黄了。
但既然一切还没发生，郑艾必须做点事情周旋一番。
“敢问吴师爷查得如何了？”郑艾对吴浅作揖行礼，脸上笑眯眯的，全然看不出之前的一身官僚气，倒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郑艾是想让这位爷记起自己好歹是朵花，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也请手下留情。
吴浅咳了几声，浅浅笑道：“尚未得到回音。但郑大使既然来了，那我也不必再查下去了——郑大使府上那棵树，应当就是名品‘红姬’吧？”
郑艾落座道：“惭愧了，我自幼在中原长大，并未听过这种树。不过，若那树生得红叶，所结名唤‘姬果’，那便是了。”
“呵呵呵，”吴浅捧着茶杯，笑得春风化雨，“白族有树名唤‘红姬’，红叶白果，甚是美妙。根茎直者开花结果，根茎曲者徒留叶落。恰白族出美人，古时常遭外族掠夺，于是为了教导族中女子，白族祖先便以红姬做比——若你是招摇的树，便会被掠夺，红叶落尽；若你不守住德行，便无法有所善终，得到洁白的姬果。”
郑艾一脸尴尬：“受教了。是在下才疏学浅，引喻失义。”
也怪先生他没跟我说过。
郑艾估计先生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这个意思，就成天挂在嘴边劝她“老实一点”。
“无妨，被不被掠去，其实和女子们守不守德行关系不大。”吴浅喝了口热茶，压一压咳嗽，“这般谬论，不学也罢。”
其实知道一句白族谚语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中原的老先生知道，他吴浅也知道，那么郑艾也可能是道听途说、有所了解罢了。
但白族和其他七族语言相差甚远，如今早已失传，红姬也是早已灭绝。突然从一个中原使者口中冒出这么一句话，这使者还一副并不知晓这是白族谚语的模样。
这让吴浅觉得，她或许是在一个常接触白族语言的环境下长大，或者她身边有一些白族人，所以才会混淆语言，误将这话当做中原谚语。爱看书吧 .ikashub
那么查，总归还是要查一查的。
而这个郑艾的确也是个聪明人，吴浅这边结果还未出来，她就已经来谈条件、谈利弊了。
打哑谜的环节到此结束，吴浅抬手屏退了下人，房中终于只剩他与郑艾二人。
郑艾说：“是一位中原老先生教我的。当年鞳、砬、白三族被屠后，他冒死救了很多幸存的孩子。我父母亦是为他所救。”
“我很羡慕，”吴浅道，“你们遇到了好人，我们便没有这么幸运了。屠杀结束后，中原改朝换代，幸存的五大部族则急于瓜分中原吃剩下的，并没有人去管三族残党的死活。”
“先生亦说过，焦桀、魏夫离不是东西，但也不要认为现在的五大部族就都是什么好人，各谋其利罢了。”郑艾也喝了口茶，“他也是亲眼目睹五大部族是如何驱散难民的。那么这么说来，吴师爷的敌人，原就是所有人？”
吴浅摇头：“我的敌人，首先是中原，然后才是五部族。屠杀过去不过几十年，当年参与屠杀的人还有太多健在，他们一面安享太平，一面炫耀着当年的丰功伟绩。焦桀仍是下葬皇陵，一句“桀帝失道、天运已结”便能了事；魏夫离仍被南朝重用，安享晚年，最后以英雄之礼下葬。这不应当。只有待北地入主中原，才真正有可能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郑艾语气放软：“吴师爷说得在下好生惭愧。当年我选择科考时，先生也曾劝过我，他要我想清楚，说若我真考中，便要与魏夫离同朝为官。”
“这怨不得你。有你之才，弛瑜帝恰又开放女科，你很难不动心。”吴浅看向郑艾，像极了大哥哥与小妹妹闲话家常，“丰谷关我有幸见她一面，她确是那有勇有谋、敢作敢当之人。她如此年轻，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绝非常人能及。但蓝禁关那场大战，幕后部署的人应当不是她吧？那人智谋应当远凌驾于我之上，手段也远比她狠厉得多。”
郑艾意识到吴浅在套她的话，便思量着开口道：“弛瑜帝已能与吴师爷战个平手，再加上那人，吴师爷当真还有信心继续下去吗？”
“要信心作甚。要么是中原，要么是五部族，我有生之年总要灭掉一个。”吴浅云淡风轻地说着令人心惊的话，“我的目的很明确，倒是郑大人您，想过自己是为了什么吗？”
郑艾是为了天下太平，是为了滞留中原腹地的部族同伴们能作为南国人，享有南国土地、享受作为良民应有的待遇，而不是打小就被官府追着盘问，夹着尾巴做人。
但是吴浅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郑艾道：“生为女子，谋生本就艰难，既有此机会，自然不想放过。”
不知吴浅信没信，只见他一根手指敲了敲桌面，轻声道：“那郑大人就这么来到北地，为弛瑜帝劝降，是信任她一定会信守承诺吗？”
郑艾皱起了眉头抬眼看他：“吴师爷此问何意？”
吴浅说：“郑大人可知，弛瑜帝现下广为征兵，是要在丰谷关和蓝禁关之间加设关隘？若是真心希望部族归顺，这道关隘或许无甚必要。”
郑艾的脑子转得飞快——加设关隘本没什么，毕竟丰谷关、蓝禁关现下战力被削弱，谈和又还没谈妥，加固边防是必要的。但吴浅知道得也太清楚了。
连她郑艾一个朝廷命官，也尚不知如此军机密情。
“听吴师爷这话，您在南国朝中已经有自己人了？”
“不错。不论弛瑜帝有多大的能耐，她一朝不让位男帝，南国境内就不可能真正安稳。”吴浅低声笑着，“听说郑大人对族长大人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对于郑大人来说或许同样适用。若我是弛瑜帝，必要你这白族人前来劝降，待五大部族真正有意归顺之时，一网打尽。如此才是真正的不费一兵一卒。我犹记得，中原南方叛乱悄无声息便化解了，可见这正是她惯常的手段。”
吴浅说：“不知郑大人可否承担这般后果？您以利诱部族臣服，口口声声说的是天下大同，许的是太平千秋。若最终您做的一切不过是带着所有部族走向消亡，那么您与焦桀、魏夫离何异？”
“弛瑜帝心善是真，但若只是一味愚善，必然不能稳坐江山至今日。若区区异族性命能换得全中原一片安宁，凭您对她的理解，她会不会下手呢？”
“你说得不错，弛瑜帝加上那人，我未必是对手，但如今我也告诉你了，我在中原朝中是有人的，我是可以提前预知他们的动向的。如此一来，我的赢面是否又大了一些呢？”
“郑大人，您的处境是很尴尬，您不是中原人，对部族来说亦如同叛徒。但若换个角度想想，其实您条条皆是生路，您是中原的使臣，但部族亦会欣赏您的才智，您同样可以为部族效力。”
“与其身份被公诸于世，在北地受尽凌|辱，不若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方为智者。郑大人还请三思。”
吴浅一席话，听得郑艾背后冷汗直冒。
最可怕的是，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真的觉得吴浅说得很有道理。
这个人看似和陛下是平手，但实际上陛下作战靠得还有冲锋陷阵、带动士气，而这个吴浅身体孱弱，单是靠着幕后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个人的智谋，应当是略胜于陛下的。
离开吴浅的房间后，郑艾脑中还回荡着他方才的最后一句话：“我暂且不会将郑大人的身世告知旁人，只是要委屈使者团暂住在犰族境内了。吴某方才的提议，还望郑大人回去之后细加思量。”
好的，那么至少郑艾此次来找吴浅的目的达到了，她暂时安全了。
此时耳畔有一个声音道：“郑大人，刚才那吴浅说的是真的吗？陛下真有可能待他们投降后一网打尽吗？”
郑艾一边大步前行一边甩甩袖子：“可算了吧，他嘴里能有几句真话？你是中原的使臣，有功夫想这个，不如先想想俸禄是谁发给你的，别因为旁人两句没有证据的挑唆就给陛下叩这破帽子……”
话到此处，郑艾蓦然顿住，回头一看，身旁果然空无一人，方才都是她一人自言自语。
对了，余楚他已经不在此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