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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浅醒来时,浑身痛得如同散了架。
军医面无表情地把药放在床头:“想活命,自己喝。”
吴浅尝试着发声,声音有些嘶哑:“你们的皇帝要留我的命?”
军医冷道:“不然呢?算你走八辈子大运了。你下令屠金河时,应该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面对一个金河大夫。”
吴浅看了看自己缠了满身的绷带,应道:“我若是你,哪怕违抗皇命,也要在仇人全身涂满剧毒。”
“是啊,你毕竟是下令屠城之人,”军医将药箱收拾好,“而我是个大夫。我只能给你用上最痛最烈的药,却也是治伤的良药。”
吴浅不言。
军医背起药箱要离去:“你若识相,就别喝这药。将碗砸了,照这儿割一刀,能死得透透的。你这个肺,活着不比死了舒服。”
吴浅低笑:“你看,这才是你留我命的原因。”
军医摇头:“不,我留你命,是因为陛下要你活命。”
说罢便要离去。
吴浅叫道:“且慢。”
军医顿了了顿。只见吴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艰难地从床上支撑起来,端起瓷碗,将滚烫的药汤饮尽。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多拿一秒,刚一喝完便手一撒,那瓷碗在床褥上滚了一圈,留下一行药渍,摔碎在地。
吴浅倒回床榻上:“我要见你们陛下。”
军医眼里几分愤恨,几分鄙夷:“阶下囚,丧家犬。原来你也知道,不管活成什么下贱模样,都是活着最重要。”
他当然知道。他是一个早该死过无数次的人。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一次活下来了。
两个较量多年的对手,这一天终于面对面看清了彼此的模样。
一个衣冠周正,样貌姣好;一个衣衫褴褛,鼻青眼紫。
这天,弛瑜其实没太看明白吴浅长什么样。
她习惯性地抱拳低头道:“吴师爷。”
吴浅半坐在床上,见状想下床行礼,弛瑜只摇头道:“不必了。吴师爷身子不便,便好生休养吧。”
吴浅看着她,他早听闻这个女皇帝面容刚毅,雌雄莫辩,但今日一见,却觉得女孩到底还是女孩。
不论眉峰如何倒竖,眼神如何伶俐,皮肤如何粗沉,一颦一蹙间总见得几分女儿态的柔和。
这骨相,若少些风吹日晒,娇养几年,怕就可以以美貌御国了 。
他打量了一下,开口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我听闻在中原,皇帝是不用向旁人行礼的。”
“是的,但这是朕改不了的习惯,”弛瑜应道,“朕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听闻是宰承刘晋害你,”吴浅说,“你的老师,并没有把你当做一个帝王教导。”
弛瑜摇头:“老师从未害朕。他要朕守礼义、知谦逊、常自省,这都是为人应懂的道理。”
“但皇帝不需要。”
“皇帝为何不需要?皇帝也是人吧。”
“咳咳咳,”吴捂住嘴猛咳了一阵,手拿开,竟又是咯血了,“你确是奇人,即便不在乎帝王威仪,仍能以才德、功绩御国。但这不对。”
弛瑜递了张帕子给他:“如何不对。”
“单论才德、功绩,无人有资格做皇帝,受万民叩拜供养。民智未开之下,帝王之尊不过是一种骗术,是繁文缛节、铁血威仪、森森杀伐巩固了统治。你如此自轻做派,会让人们明白皇帝与他们其实并无分别,发现你其实不是上天的儿子,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是不用担心的,你带领中原安定富强,如今又了结了北地之乱,神威许能庇佑身后至少两代帝王。但是之后呢?”吴浅擦净了手心,看她道,“南国的皇帝不会永远都是奇才,你的后人中总会有资质平平之人,他又该如何为帝呢?你在人们心中种下了平等的种子,帝王霸业恐难传以万世千秋,到时,你便是这世间的罪人。”
这似乎是头一次有人与弛瑜商讨她的作风问题。
商讨这种毫无意义的话题。
“要万世千秋作甚,”弛瑜应道,“这世上最好早日没有皇帝。”
所以弛瑜才一直觉得元帝开放女科一事,做得太早了,太冲动了。666 xw.
人之平等尚未明了,她便将男女平等提上日程,导致弛瑜这边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
终究还是因为乐萤的死受了刺激。
说到底,元帝也是那性情中人,易受情绪左右判断。
弛瑜也并不是没有做过冲动的事,但至少没捅这么大的娄子。
当然,也可能是没有经历过元帝当年的那种痛苦吧。
而吴浅这个人,弛瑜与他缠斗多时,算不上惺惺相惜,但也算敬其才华。如今吴浅并未在战乱中死去,若真能将其收归己用,让他为大南效力,也是件妙事。
但是一来,他本人似对大南恨之入骨,若启用他,弛瑜心里是虚的。老实说,他此时竟如此平静地与自己说话,弛瑜还是挺惊讶的,她曾以为吴浅也想将她碎尸万段,就像夏轲那样。
二来,他确实杀伐过重。屠村落,杀战俘,辱|尸骸,手段歹毒。如此之人,结怨深重,在大南难以给予重任。
可若细细想来,那些骇人听闻的手段,却也不能全赖在吴浅一人头上。
他一个异族人,不是他说一句“屠”,所有犰人就会前仆后继去屠村的,而是部族作战的风气向来如此。
他们更缺乏礼教熏陶,他们的心性远比中原野蛮——要统治一群蛮人,自然需要更加可怕的例律。
哪怕是从前部族之间纷争战乱,或是部族族长惩戒凶犯,其手段之狠辣远非中原的八十一酷刑所能及,单是听闻就有肝胆俱裂之感。在大多数中原人心里,北地向来是冷血可怖的漆黑地带。
所以,若真要说罪孽,罪的何止一个吴浅,泱泱北地皆是死罪。
战场的事,本不能以常规思路去设想。魏夫离烧辖族,吴浅重杀伐,都是一笔笔烂账,弛瑜自知算不清楚。
但是,死的不是她,她也绝无资格替遇难的人说原谅。
若吴浅死在战乱中,事情就简单了。而若他被生擒,那可将其收押牢中,可将其发配流放,甚至如果实在众怒难平,斩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弛瑜万万没想到最终会是这个情况。
她竟把吴浅给救了。
并不是说后悔了,那般情景下,重来一次,哪怕明知那人是吴浅,弛瑜还是会当场发飙,否则大南便没有军纪可言。
但是现在情况变得十分复杂。
据军医所言,这个吴浅在拖行之下不仅伤重,竟还长期患有肺痨。原本这身子调理得尚可,但被俘以来连日没有进药,病情加重,已经开始咯血,急需安养医治。
听完军医的话,弛瑜头痛欲裂——
这吴浅是她救下的,医治也是她下令的,难道说要救活了然后杀?或者是医好皮肉伤后,让他拖着肺痨的病体死在牢中、死在流放的路上?
不单这事情会成为天下笑柄,而且,这种操作与酷刑无异,吴浅在北地部族尚有些威望,如此折磨怕是有碍后续谈和。
更何况,愚弄生命,也不是弛瑜本人所希望的。
不再纠结弛瑜的作风问题,吴浅问她道:“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置我?”
弛瑜说:“好问题,朕也想知道。”
杀是杀不得了,关也不好关了,甚至放都不好放了。且不说就这么把他放了之后,他没了靠山活不活得下去,就说弛瑜自己心里也是放心不下的——放吴浅等于放虎归山,不知还会搞出什么事情来。
但是,若真宣称看重其才,委以官职,又恐寒了大南民心。
弛瑜看着吴浅,如果不是她太蠢想不到更好的点子的话,那么现在应该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就当是弛瑜帝见色起意,救下遭遇私刑的吴浅,收入后宫之中用以玩赏吧。
这样吴浅可以持续得到医治,部族那边无话可说,中原也不会觉得吴浅受了优待。只有如此,整个事情才不会显得那么尴尬。
但是,要跟吴浅提这个事儿,也是真难以启齿。
弛瑜张了张嘴,又咽了口唾沫。
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最终她想,算了,既然别无他法,不如强硬一点:“吴师爷,你应当明白,你现在在一条绝路里,顺带着把朕也拐到沟里去了。朕虽妃嫔无数、有男有女,但从来都是你情我愿的,朕从不是那强人所难之人。但,对于你来说,恐怕你没得选择。”
弛瑜说:“你便好生养着吧,待稍作好转,朕会将你带回宫中安置。你这个人,聪明绝顶又过分偏执,似乎满脑子除了反南再无其他,朕本也不可能放心将你搁置在视线之外。”
“你不必觉得屈辱,朕不会碰你一根汗毛;你也不必有所感激,若不是阴差阳错救了你,朕本打算与寻常战犯一般处置,让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如今也并非对你心有怜惜,只不过局势所迫,不得不投机取巧、折中裁决罢了。”
“虽不知你能否听进朕的话,但既然天给了你一次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你便老实些活吧。朕的后宫虽寂寞清冷,但也是静养之所,远离尔虞我诈,颐养一生,未必是件坏事。对你忠告只到此处,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便是你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