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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那双恳切又孤寂的眸子的时候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眸光渐渐沉下去,她任由那个宦官搀着她坐下,没有推辞。
仔细看了一眼他的陌生侧脸,或许并不陌生,这人在宫里服侍她也有一些时日了,只是她无意要这么多人照料起居,下人的名字她便也索性不记。
然而过目不忘的本领还在,她确定这张脸和那双熟悉眼睛的主人的容貌并不相似。
他的手微微发着抖,她菀尔一笑,问道:“你叫什么?”
“……小柱子。”并不是她想象的声音。
她忽然很想笑,这种开怀是她进宫以来所没有的。
“死奴才,娘娘问你话,回话前要先说‘回娘娘的话’!”身旁宫女疾言厉色地喝骂道。
“是。”答得漫不经心。
“你们都下去吧,留小柱子一个就好。”她故作轻松地说道,以前她每次都只留一人服侍,是以并不令人生疑。
看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讶然,她敛眸不语。稍微有些迟疑地,他解开了衣怀,把她已经冰凉的小腿放进自己的怀里。
她也是一怔,正拿不准该不该把脚收回来时,他温暖的手掌在她的膝盖上打转,力道刚刚好,酸麻的膝在他的温柔按摩下渐渐恢复了温暖和知觉。尽管有些尴尬,她仍是不敢动,生怕被什么人看见生疑。
她匆匆看了一眼门外,确实没看到什么人,便低头对正为她按揉着膝盖的男人道:“我记得宫里没有小柱子这个人。”
她说得很轻,近乎耳语。她没有自称本宫,她亦不知道宫里有无小柱子这人,她只是在赌自己的直觉。
如果她认错,也实在是她眼拙。
虽然有十足的把握确定他是冒牌货,却依然忐忑不安。
“明明有的。……娘娘忘记了。”说到娘娘的时候他垂下了眼,却仍旧让她捕捉到了一丝犹豫。“是吗?我倒是想叫你小竹子。”她笑起来。这个傻瓜,有哪个宦人会在她不自称本宫的时候吃惊一下或者提醒一句,又有哪个宦人有这么好的耳力听见她几不可闻的问话。这么说她猜对了,这顿时让她有种猫耍到手的耗子的感觉。
“……娘娘想说什么,奴才不知。”明显看到他眼里慌乱的失措,她叹了一口气。
终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她坐正了身体,幽幽说道:“宫里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要来呢,苍术?”
跪伏在她脚下的男人眼中蓦然震惊,两人沉默良久,苍术开口道:“怎么认出来的?”
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易容术,却不想被她一眼看穿。
“眼神。”她望着那双熟悉的眼回答道,“本来我也不确定,只是你实在是不怎么懂礼数,又会武功,便瞒不住我。”
苍术默然,心里却是激荡不已。她总是能认出他,认出他的怀抱,认出他的温度,认出他的眼神。他在她身边只求一个默默守护的位置,即使卑微如尘亦无怨无悔,然而她却一再令他意外和惊喜。
她不问他为何进宫,她何尝不知,他进宫只是为了她。
无声无息地想把双足从他怀里抽出来,却被他抱紧。
“……求你……让我在你身边……不用把我当成下人以外的人。”他的声音微哑,带着祈求。
她不会知道他在门外愣愣地注视了她一整天,更不会知道他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亦不会知晓他的心有多痛。
那个男人竟然舍得让她跪一整天!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如何的怒不可遏,她是他舍了命都要守护的女子,是他宁可遍体鳞伤也舍不得她半点不开心的人,她那个丈夫就算是皇帝又怎么样,是皇帝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她了吗?她那时如此回护这男人,这男人转身便罚她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抄书。
他的心痛得好似滴血,望着她瘦削的背影,他的手指在掌心掐出了淤痕。在把她冰凉的玉足放进自己怀里时,心中的痛几乎要把他吞噬。
她的腿好冷,抚摸着她的膝盖,只觉得心在被凌迟一般。
她叹了一口气,任由他抱着,不经意地岔开话道:“这张脸原本的主人去了哪里?”
“……关起来了。”他知道她不喜欢他杀人,否则依着他性子定会斩草除根。离了她,他便是修罗再世,所有的温情和善意都与他无缘。
“你总也不能一直关着他。”
“……至少最近我想在这里。”苍术咬了咬牙说道。
那个男人对她不好,所以他更不能留下她一个人。
宫里有多可怕他不知道,可他知道暗箭难防的道理,隐藏的危险总比明着的更可怖。
听出他语气里的出奇的固执不化,她只好拣些不要紧的话来说:“这是人皮面具吗?”
“嗯。所以表情还是有点僵硬。”
仔细想想他原本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配上他那双冷冽的眼倒也合衬。
她不再开口,只是凝神看着他。
纵使很多话要和他说,却知终会被他的固执拦回,所以只好缄默。
“为什么他会让你……”苍术本想问她为何在这里罚跪,说到一半却住了嘴。
她的夫君,他有什么指责的余地?遑论天子之尊,便是一个凡人,他又有什么资格以什么身份过问她的家事?
“自是因为我和见愁有私情的缘故。”她全然不介意他的吞吞吐吐,微笑道,“而且比起宫中我更喜欢这里,若只是抄抄经书,我宁愿住在这里。”
见愁!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她的心是见愁的,她的人是皇上的,而他连只求一个卑微的陪伴都如此艰难。
子苓注视着眼中带着疏落的痛苦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他对她的心意她何尝不知,他本是多么高傲冷漠的男人,却甘愿在她的脚边做一个奴才,然而他既不说破,她亦佯装不明了。她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被人真情相待总是会感到温暖,只是她明白,今生她只能是玄国的皇后娘娘,皇上便是她唯一的男人。
况且,爹爹不是也说了吗,自己失忆以前,作为木莲的时候就已经钟情于太子,她又怎么可能始乱终弃?
“我是自己甘愿受罚的,我身体好得很,你不用担心。”见男人垂头不语,她忙说道。
苍术缓缓地把额头抵在她的膝上,沉默良久道:“……你快乐吗?……和他在一起,你快乐吗?”
子苓微笑,如薄雪初霁的烟霭的笑容:“即使不快乐,又能如何呢?”
她没有说她不快乐,他却懂了,她所做的选择,他也懂了。
即使她不爱皇帝,即使她还喜欢着见愁,她依然宁可自己不快乐。因为只有她不幸福,对其他人来说才最好。对玄参而言这是他穷尽一生去爱的女子,对见愁自是势不两立的两面唯有用别离替代相爱,对木家来说,一个恪守妇道的女子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并不知道木家和皇室的关系不仅是姻亲,是以认定子苓的存在对于家族来说必定很是重要。
她以为便是如此所有人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却不想唯有他是和她一起堕入泥淖。
唯有她幸福才能让他安宁,看着她的痛苦他只会有翻倍的痛苦,反而比她更煎熬。她总是会为别人考虑,却不会因为让他好过一点而顺应自己的心意。
忽然听见她开口唤他:“苍术……”
“嗯?”
“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好了。”她没有看他,目光延伸到很远的地方,飘渺的眼神中纤尘不染。
他怔住,随即又低下头去半晌,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该觉得庆幸的人是我。”
如果没有她,他的生命仍旧是毫无意义。他从一开始便不是报恩,而是一点一点把她的影子种在心底。
能够遇到毕生挚爱,此生不枉。
她的唇角带着浅淡的笑容,一如过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她好像想到什么一样促狭地扑哧一笑:“你怎么想到扮宦官?怎么不扮作侍卫?你应该没有净身吧?”
他一愣,没想到一向平淡如她也会这样打趣他,脸上不觉红了红,讪讪道:“……当然没……”
她凝视着他有些恼了的面容,眼中不易察觉地带了点凄然。
即使是朋友也是做不长久的,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天涯若比邻。她不愿说这个话题,他亦不想提,所以她岔开话题去。仔细想来,她身边的真诚的人又有多少呢?她身边有了许多人,反而并不比在江湖上漂泊那会儿的孤单少了一些,在陌生的眼光中做着陌生的自己,反而更劳心劳神。
她没想到苍术会来找她,虽然知道今生只能负他情意,却是暖暖的感动盛满心间。她直到见到他,才知道她是那么贪婪地眷恋着那些作为子苓的记忆,即使是一个破碎的没有结尾的梦境,她依然固执得不肯放下。
即使是错,她的情依旧在那里,斩而不断。
与此同时,木笔正在玄参的书房内踌躇着是否应该把木莲的身世分说清楚,思来想去依旧觉得现在火候并不成熟,加上内忧外患很是令皇上忧心,而契约亦需要创造机遇,现在总归是不合适。最重要的是,现在玄国的状况还没有危急到一定要木莲化龙的程度,光是他一人尽管没了老皇帝的契约赋予的相对自由,还是可以应付得来。
姹紫嫣红的牡丹屏风后,木笔正跪坐在玄参的前方,声音有些颤抖和发急:“这么说,皇上是没有曾经说的那般喜欢小女了?”
“朕没有这么说,”玄参连日批阅奏章已是筋疲力竭,现在木笔这种态度与他说话,尽管是国丈,他依旧感到很是不耐,“朕不过是说,朕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舍弃自己的生命。”
“可是皇上难道忘了那个时候得知木莲去世的消息时几欲与她同死的心情吗?”木笔虽然知道玄参贵为九五之尊,必定不会做江山换美人这种蠢事,却还是止不住感到有些生气。
契约是太重要的东西,比婚姻更重要的东西,他不能不慎之又慎。
倘若用情不够深,只会落得两人皆亡的下场。
方才他不过试探性一问,问若他与木莲只能活一人他要作何选择,本以为玄参至少会很为难地选择自己独活,没想到玄参想都不想,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木蓝不知所踪,木莲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纵使是他忠于先皇,纵使他乐意让木莲服侍玄参一生,却依然难平这口气。
这个男人竟然没有半点犹豫就选择了自己,那么他曾经对木莲的深情,原来不过是年轻时的冲动吗?
“国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玄参的语气骤然冰冷起来,怒火也止不住上窜。他不过是如实相告,他已经经历了太多伤悲,本又在为国事烦忧,不想木笔分明是一员老将还是如此不知事,尽是问他些儿女情长的事,怎能不让他感到恼火?
“皇上如果看微臣不顺眼,微臣就此告辞。”木笔不欲继续说下去,只是恨着这男人的不通情意。
“等等!”玄参怒道,“就好像全是朕的错一样。父皇把江山留给朕,不是让朕做为女人负天下的蠢事的,更何况苓儿她如此知晓事理,朕相信如果是她也会和朕做同样的决断。”
“微臣不过想知道皇上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犹豫。”木笔苍老的面容带着难掩的失望,“苓儿……你也这样叫她。你爱的只是木莲,不是那个叫子苓的姑娘。”
“胡说,她的记忆总会回来的。”玄参打断木笔的话,急不可耐地反驳道。
“皇上……您一直不了解她,无论是木莲还是子苓,您都不了解。”木笔摇头道,仿佛没看见玄参疑惑的眼神,“先皇有很多事没有对您说,微臣本想今日告知,只是皇上您的答案让微臣失望了。”
“国丈的意思是要朕为了你的女儿去死吗?”玄参感觉面前的老人十分不可理喻,“不能让你失望,那朕便可以让天下对朕失望吗?国丈怎会如此糊涂?”
天下?木笔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乱世出苍龙,仁者得天下。
即使他全力辅助老皇帝统一各国,又能如何呢?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风雨飘摇的山河和一个皇室墓冢的下场。所谓天下,不过是被人争来夺去,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东西罢了。
“微臣亦没有这么说,微臣只是以为,皇上想起如果有朝一日失去皇后,会觉得难过。”木笔神色平静,“然而微臣在皇上做出决定的时候没有看到一点艰难,也没有看到一点不舍。”
嫁给皇帝,本就是这样的宿命。
他真是可笑啊,明知道君王专情便是祸,却还是问了一个傻问题。
华灯初上,寒星冷月夜露沾裳,初春的季节,还是丝丝冷意入骨。
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自从洛国进兵以来,没有一天不是人心惶惶。见愁掌着灯,在玄国皇城外墙下走了一圈,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翻进去。
并不理解天南星对自己说的话,更不知道把子苓带出来这种事要从何下手。
临行前何伯神神秘秘塞给他一包药,说是让子苓吃下一月半月就会想起一些记忆,他没有问为什么何伯会知道子苓失忆的事,也没有问为什么他会有能治子苓的药。他知道何伯定是精通医理药理,因在何伯身侧总能闻到一阵药香,至于是怎么一眼就看出子苓的症结所在的,他倒是并不关心。
既然天南星要子苓活着,想必何伯也不会害她。
只是他虽然秘密入了城,怎么进宫又是千难万难,毕竟战乱期间皇宫内外防守严密,方才他绕城一周也不曾见到什么可以突破的关口。悻悻然放了一只信鸽,却也不好明着写些什么,绞尽脑汁写了两句便放信鸽入宫。
想到如此严防,不知道信鸽会不会半路被拦下,被她看见的可能性并不大,然而他还是怀了一丝侥幸静候着信鸽的归来。
已经有多久没像现在这般期待着什么的到来了呢?他眯起眼望向远方,仿佛能看见缓缓迫近的连天战火。
芦州的一间客栈中,却又是另一番情状。
幽兰执起木蓝的手时,木蓝吓了一跳。还未等她有所反应,已经被他一把拉进了房中。一瞬间脑海中闪过诸多可能的情节,她迟钝地愣在当地,任由他把她摁在床上。
今天的幽兰似乎和往常……不大一样。这是她混沌脑海中唯一闪过的念头。
想起三天两头他都往白梅那边跑,却不来关注她一点半点,她正莫名感到委屈,他便有如此出格的举动,倒是让她一下子不知所措。
她是有夫之妇,他的情人亦就在隔壁,他到底是吃了哪门子雄心豹子胆敢如此轻薄她?
然而她却羞于承认,这份愤怒之中带着丝丝的甜意,他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气,让她微醺。
“你干什么?”她又是羞又是急,却被他紧紧环着,挣脱不开,而且她也不想挣脱。环抱着她的男人就像抓住猎物的豹子,她被牢牢锁在控制之中。
“我等不了了……”幽兰的眼神中不知为何氤氲起朦胧的水汽,“我们需要更多感情。”
“感情?”她疑惑地抬眸,不解他话中的意思。
“想要得到你的契约,便要有情不是吗?”幽兰的一句话如兜头冷水,令她瞬间浑身冰冷。
是这样啊!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契约,他便要来撩拨她了是么?他待怎样呢?是要强行占有她然后宣告对她的感情吗?
“你放手!”她忽然被激怒了,大喊着,双脚也开始不安分地乱动,踢在幽兰的身上,幽兰却丝毫没有感觉一样无动于衷。
甚至连那情意满满的眼都没有改变过。
骗子!大骗子!她噙着泪在心里骂着。
然而她的泪却在他开口的一刹那止住了:“蓝丫头,你以为我是为了契约才喜欢你的么?”
难道不是吗?不然还是怎样呢?她睁大了美眸,望着眼前温柔和痛苦并织的男人。
“我喜欢你啊,傻丫头。”
伴着一句突如其来的告白,他和她滚进床帏,一夜鱼水之欢。
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自己是有妇之夫甚至忘记了他对她的承诺可能只是一个骗局,他的吻和他深情的眼神几乎要把她融化,她几乎要在极度的快感中晕厥。
她从未感到自己如此疯狂和放荡,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疯狂地用自己的身体缠住在她身上大汗淋漓的男人。
香艳过后,几多情愁,尽化不言中。
玄国都城茂州皇城内外,玄衣黑发的男子痴痴地望着手中的一张纸帛,眼中似有波涛暗涌。墨色尚新,先是两行流云般洒脱的字迹,上书“不语落谁家,胡归胡不归”,而下面是一行娟秀小楷清丽独绝,仅仅八字“南柯黄粱,不过萧郎”。
寥寥几字,却字字刻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