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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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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雨夜朦胧,清寒透幕。
    淅淅沥沥的雨珠子凌乱砸落在桶瓦泥鳅脊上,檐角下檐铃随风晃荡。
    明窈瘦弱身躯跪在乌木长廊下,偶有雨丝轻拂,错乱飘落在她肩上。
    孱弱的身影映在青石板路上,阴影叠了一层又一层。
    书房暖香依旧,地上铺着柔软的狼皮褥子,角落供着一方镏金鹤擎博山炉,袅袅熏香氤氲,冲淡了一屋的空荡冷气。
    早有奴仆闻声入屋,悄无声息收走满地狼藉,眼皮都不敢乱动半分,又悄悄福身退下。
    香炉又一次点了香,淡淡的蘅芜香裹挟着桃花酿的余温。
    沈烬长身玉立,修长身影如古木松柏高洁挺拔,昏黄烛光无声洒落在他眼角,却怎么也照不透那双如墨眸子。
    远处遥遥传来二声钟响,古朴醇厚的钟声透过冷冽雨幕,在庭院久久回荡。
    章樾披着一身夜雨穿过乌木长廊,一身玄色长袄在雨夜中穿梭,甫一瞥见檐下跪着的身影,章樾瞳孔一怔,随即又低下头,悄声转过影壁。
    厚重毡帘挽起,迎面暖香叠着酒酿,沈烬一身浮光锦鹤氅,无声立在烛影中。
    道道烛光落在他手边。
    “主子,这是薛少将军从汴京送来的。”
    薛琰在朝中从不结党营私,向来油盐不进,此番好不容易松口,章樾还以为沈烬会有所动容。
    可是没有。
    沈烬依然面色淡然,一目十行掠过薛琰送来的书信,一双黑眸低低垂着。
    他自幼聪慧,天资过人,两岁识千字,二岁通音律,可如今对着一封再简单不过的书信,沈烬却迟迟看不完。
    轻薄信纸捏在手中,烛光映照,在纸下投落片片阴影。
    章樾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汴京出了变故,面露惊慌:“主子,可是宫里有事?”
    “无事。”
    迟疑一瞬,沈烬目光终于从纸上收回。他慢条斯理掀起熏笼,烈焰擦过信纸,顷刻灰飞烟灭。
    沈烬目光不着痕迹从窗口掠过。
    不大不小的四方窗子,正好能望见檐下那抹细长影子。
    沈烬收回视线,面色泰然:“让虞鸣明日过来一趟。”
    章樾下意识点头,忽的想起什么,他猛然扬起双眼,眼中错愕诧异。
    ……
    虞鸣被奴仆唤醒时,还在为昨日没吃到的琵琶虾闹心。
    猛地看见奴仆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去,随手抄起榻边的佛手丢过去。
    “青天白日你吓我作甚?几时了,今日我们得早点出城,不然又吃不上琵琶虾……”
    虞鸣未尽之语哽在喉咙,他木讷站在榻前,茫然望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章樾一身常袍,面无表情拱手行礼:“虞少爷,二殿下有请。”
    再次踏入沈烬的府邸,虞鸣还一头雾水,晕乎乎跟在章樾身
    后,百思不得其解。
    沈烬有意和迎娶虞家五姑娘的消息也如雨珠落满庭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轩窗前置着美人汝窑瓢,瓢内供着昨日刚摘的红梅。
    二两枝红梅宛若胭脂,好不俊俏。
    笼罩在汾城上方的时疫黑影渐去,百草堂渐渐也少有人关顾,只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过来抓药。
    掌柜难得腾出手来,教玉珠辨认药材。
    “这也是天冷路不好走,赶明儿入了春,玉珠也能随我们一起出去采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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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喜在一旁搭腔,她一双眼睛一瞬不顺盯着明窈,跟着点头附和:“姐姐眼下都有乌青了,前日还……”
    明窈受罚在书房外跪了一夜的消息早就在府上传遍,后来又传出沈烬要和虞家五姑娘定亲的传言,四喜一面为明窈忧心,一面又不敢在明窈跟前提起,深怕戳中明窈的伤心事。
    声音遽然收住,四喜讪讪垂下脑袋。
    玉珠在一旁听见,还以为明窈是生病了。
    小姑娘这些时日都在百草堂跟着掌柜做事,闻言,猛地扬起脑袋,眼巴巴盯着明窈看。
    “明姐姐是生病了吗?”
    她急急从椅子上跳下,捧着迎枕凑到明窈跟前,毛遂自荐,“我也可以给姐姐看病的。”
    小姑娘如今也像半个生意人,摇头晃脑道,“姐姐教我写字,我不收姐姐诊金的。”
    四喜哎呦一声:“不得了,你才多大,竟也学会商人那般作派。”
    玉珠狐疑:“商人不好吗?我瞧着大掌柜人就很好。还有昨日下雨……”
    她忽然跑入里屋,从屋里抱出一物,红缎袱子裹着细长的一个物什,那物抱在玉珠怀里,比她人还高。
    明窈忙不迭伸手接过,好奇:“这是什么,怎么还裹得这般严实……”
    袱子解开,手指碰到伞柄的那一刻,明窈整个人忽然僵在原地。
    气息一顿。
    颤栗和震惊同时涌出心口。
    长街上还下着雨,浓密的雨幕犹如化不开的黑墨,明窈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得。
    蜀南楠木做的伞柄本来就不多见,且这伞的伞布还是水桐油的皮面纸。
    种种巧合堆砌在一处,明窈忽而心下一惊,急不可待去翻伞下缀着的小字。
    如若真的是孟少昶,如若真的是他……
    油纸伞在明窈手中上下翻转,可明窈翻遍伞身,却寻不到那一个小小的“珩”字。
    伞柄隐隐有脱漆的迹象,伞面有好几处也有油墨沾染。
    明窈眼眸震惊,难掩心中狂喜。
    四喜曾陪着明窈上街寻找修伞的老师傅,见状,心中稍稍了然:“明姐姐,这伞可是和徐大人那把一样?”
    “确实一样。”
    可惜不知道是不是油墨沾染的缘
    ()故,明窈瞧不清伞面留下的“珩”字。
    明窈低声,“但又不太像。”
    “这有什么。”
    四喜不以为然,又道,“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先前姐姐还追不上那人,没想到这伞自个送上门了。”
    四喜捏捏玉珠的脸颊,笑道:“这伞是何人给你的?你在哪遇见的他?”
    明窈心中百感交集,直直盯着玉珠,不敢放过她口中的一言一语。
    玉珠弯唇笑:“我在街上避雨,哥哥瞧我手中抱着药包,好心将伞留给了我。”
    玉珠撇撇嘴,面上落寞,“他只给了我伞,我并不知他是谁,只知道他是个好人,人也长得好看。”
    明窈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敛去。
    阴雾遍及全身,她坐在长条凳上,陡然失去所有力气。
    手中的油纸伞似有千万斤重,害她抬不起双臂。
    明窈失魂落魄垂下眼眸。
    玉珠咧嘴笑:“不过我知道他住在哪,我还说要给他还伞呢。”
    雨过初霁。
    长街湿漉,空荡荡的街上空无一人。雨珠顺着瓦檐往下滴落,溅起满地的水花。
    四喜眼角带笑,抱着玉珠登上马车:“正好今日得空,我和明姐姐陪你一道过去,也省得你巴巴跑一趟。对罢,明姐姐?”
    四喜回首寻找明窈,却见明窈怔怔定在原地,她目光落在前方某道熟悉人影上。
    ……
    马车穿过长街,明窈坐在沈烬对面,心不在焉,一颗心还系在方才那把油纸伞上。
    相顾无言。
    青花缠枝香炉青烟未尽,案几上供着一方水仙,其中点着几处山石,花香弥漫。
    青缎软枕倚在身后,烛光下,明窈半张脸落在光影中,那双琥珀眸子怯怯,颤若羽翼。
    沈烬抬眸,目光似有若无掠过明窈眼下的青黛,若有所思。
    少顷,他才收回视线,目光重落在棋盘上错乱的棋局。
    沈烬随手捡起白子,在指尖轻捻:“这两日都在百草堂?”
    明窈迟疑一瞬,须臾,才点点头:“是。”
    她这两日都在百草堂教玉珠写大字,掌柜见明窈的字写得比教书先生还好看,遂将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也拉了来。
    明窈笑笑:“那孩子也是个机灵的,一点就会。”
    怕沈烬看出异样,明窈强忍着回首寻玉珠和四喜的冲动,只挑些趣事与沈烬听。
    可惜她此刻身在曹营心在汉,便是粲然一笑,也和强颜欢笑无异。
    沈烬不动声色捻着手中的白子,将明窈所有的牵强尽收眼中。
    府上人人都在传他和虞家的亲事,明窈不想待在府邸也无可厚非。
    他声音平平:“我刚才好像听见了……青水巷?”
    沈烬眸光轻抬,那两道视线如炬火锐利,悠悠然落在明窈脸上,“你们去哪里做什么?”
    光影晦暗
    ,层层叠叠的烛影摇曳,车壁上映出明窈耳尖垂着的景泰蓝红珊瑚耳坠。
    她眼中的不安一闪而过,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掐入掌心。
    “我……”
    那日被沈烬丢下的红绸又一次被明窈郑重捡起,如今就藏在明窈随身的香囊中。
    在南天寺二生石前,明窈留下的并非是自己的生辰八字,而是……孟少昶的。
    她只盼着神明庇佑孟少昶一人。
    而如今,那伞主人就住在青水巷。
    明窈垂首敛眸,万千思绪悉数掩在那双浅淡眸子后。
    “也没什么,只是陪着玉珠一道去还伞罢了。”明窈强装淡定,“说来也巧,那伞同先前徐大人的是一样的。”
    沈烬轻声:“是那日你在街上追的人?”
    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明窈不曾想沈烬竟还记得,她喃喃点了点头:“是。”
    马车内骤然无声,针落可闻。
    沈烬今日穿了一身烟青色圆领袍衫,衣领处是用金线绣着的玄鸟,玄鸟展翅高飞,似要翱翔苍穹。
    那颗白子依然攥在沈烬手心,不曾动过分毫。
    他悄无声息抬眼,目光久久落在明窈脸上。
    暗淡无光的眸子深不可测,让人无端想起高山寒雪,不寒而栗。
    明窈心中忐忑,害怕沈烬看出端倪,抿紧双唇不再言语。
    沈烬落在明窈脸上的视线更冷了。
    府门洞开,一众奴仆手持珐琅戳灯,穿过抄手游廊,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珠,冷清雨丝飘落在明窈肩上。
    不知怎的,沈烬今日走得极快,明窈差点跟不上。
    她这两日都不在沈烬屋里伺候,将至暖阁时,明窈忽然驻足,屈膝福身:“公子,我先回房……”
    话犹未了,她忽而往前趔趄,整个人猝不及防往前跌去。
    她被沈烬拽进了暖阁。
    雨声骤急。
    ……
    ……
    雨幕清寒,青灰色的雨幕叠着细碎的雾霭。
    四喜同明窈坐在一处,马车内供着一方银火壶,滚滚烈焰夺目。
    她狐疑道:“奇了怪了,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嗓子就哑了?”
    四喜为明窈倒了热茶,又往暖手炉中添了一块梅花香饼,递给明窈。
    “我知你想见那伞主人,所以昨日没同玉珠一道去。”
    红袱裹着的油纸伞无声立在角落,似是故人相伴。
    明窈盯着角落的油纸伞,唇角轻轻挽起:“多谢你费心。”
    话音刚落,明窈立刻捂着心口一阵咳嗽。
    嗓子的沙哑骗不了人,明窈双眉皱起,昨日自己不知又哪里惹了沈烬不快,一直到五更天,她才枕着雨声睡去。
    四喜在一旁絮絮叨叨:“若是今日玉珠也跟着来,只怕又要给你把脉了。”
    明窈莞尔。
    马车稳稳当当在长街上上穿梭,遥
    遥可见二二两两的妇人提着竹篮从青水巷走出。
    明窈一颗心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临下车时,又悄悄从袖中掏出靶镜,对镜理妆容。
    四喜好笑道:“往日姐姐见到二殿下,也不曾这般紧张过。”
    明窈动作一顿,扬起的唇角缓慢放平:“他不一样。”
    四喜不明所以,显然是误会了明窈的意思:“一个寻常商人罢了,自然和二殿下不一样。”
    话落,又催促着明窈下车,“前面那家就是了,姐姐快随我来。”
    眼前平房错落有致,沿着羊肠小径往前走,忽而有枯枝从墙上穿过,横亘在小巷中间。
    四喜伸手替明窈拂开枯枝,转而却见对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方才若非她及时出手,只怕此刻明窈早一头撞上去。
    四喜捂着唇笑:“姐姐今日是怎么了,往日也不见你这般毛毛躁躁的?”
    言毕,她突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可是在为二殿下烦心?”
    这两日明窈时常心神不宁,加之沈烬欲纳虞五姑娘为妻的消息传开,任谁见了,都以为明窈在为这事黯然神伤。
    明窈此时一颗心全系在前方那户人家,也没听清四喜在说什么,随意“嗯”了一声。
    四喜一脸的“果然如此”,不忍心再往下细问。
    青石板路上雨珠清脆,明窈款步提裙,越往前走,一颗心越是跃动不止。
    她有多久没见过孟少昶了?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诏狱那些人心狠手辣,孟少昶好不容易从漩涡中挣脱,自己冒冒失失前来,会不会害他再次深陷泥潭?
    久别重逢见到故人的喜悦被这个念头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明窈倏然站在原地,脚步不曾往前挪动半分。
    月白色的油纸伞握在手心,明窈突然往后退开半步,唬了身边的四喜一跳:“姐姐怎么了?”
    “我、我……”明窈语无伦次。
    蓦地,厚重的木门“嘎吱”一声在她身后打开,明窈浑身一怔,她整个人如定在原地。
    耳边风声掠过,沙沙雨声响彻穷巷。
    一记沧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两位姑娘可是找人?”
    明窈转过头,眼前的老人白发苍苍,他一手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珠子打量着明窈和四喜。
    四喜拽动明窈衣袂,见明窈还在出神,忙道:“老人家,我们是来还伞的。”
    老管家幽幽道:“这伞,是我们家公子的罢,有劳两位姑娘了。这会雨大,快请屋里避避雨罢。”
    明窈双唇颤动:“那你们、你们家公子呢?”
    老管家满脸堆笑:“他一早出门了,这会怕也要回来了。”
    ……
    大雨滂沱,乌云浊雾。
    二二两两的奴仆挨着坐在抱厦打牌吃酒,推杯换盏,嬉笑取乐。
    年长的婆子穿着半旧的袄子,凑到炉火前,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映在火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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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是今年,往年是往年,往年我们汾城有贵人吗?”
    “那倒也是,我可听说了,虞家的少爷日日来我们府上,这是……好事将近了?”
    “好事将近那也是主子的好事,与我们有何相干?只不过苦了那位了。在主子身边伺候那么久,连个通房侍妾也挣不上,这两日天不亮就出府,怕也是躲着这事,怕听了闹心。”
    “可不是,正头夫人来了,哪还有她一个奴婢说话的份?可不得出府散心。”
    众人哄笑一屋。
    倏地,身后一阵冷风掠过。
    有婆子喝得眼睛睁不开,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往门口走去,口中不住叫骂。
    “哪个小兔崽子开的门,看老娘不……”
    余音戛然而止,婆子脚下一软,当即双膝跪地。
    屋里有眼尖的瞧见,笑着嘲讽:“二婶婶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还跪下了?难不成是……”
    满屋寂静无声。
    乌木廊檐下,沈烬一身象牙白暗花鹤纹长袍,负手而立。
    雨雾如浓墨在沈烬身后化开,那双深黑眸子平静从容。
    只一眼,屋中众人都失了主心骨,纷纷跌跪在地。
    阴影如雾霾笼罩在抱厦上方,方才还放声大笑的奴仆此刻战战兢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沈烬轻哂,目光漫不经心环顾一周:“倒是热闹。”
    地上一众奴仆抖得更厉害了。
    沈烬慢悠悠转首望向章樾。
    片刻后,屋内此起彼伏响起求饶声。
    众人不约而同伏地叩首,叠声哀求。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风雨绵长,久久在庭院外回荡。
    章樾一手撑着伞,如影随形在沈烬身后。
    烟青色雨幕中,沈烬一张脸晦暗不明,他一手捏着手中的青玉扳指,忽而道:“……她人呢?”
    章樾低声:“明姑娘一早同四喜姑娘出府了。”
    明窈这两日时常出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沈烬不以为然:“又去了百草堂?”
    章樾低声:“不是,是……青水巷。”
    沈烬刹住脚步。
    章樾解释:“四喜姑娘还抱着伞,应当是……”
    沈烬忽然轻声打断:“备车。”
    章樾一怔,而后垂眸拱手:“是。”
    象牙白身影在章樾眼前越过,只有沈烬淡淡的一声落下:“去青水巷。”
    ……
    青水巷。
    雨声渐小,宅院虽不大,却也收拾得齐整。
    花厅后贴着一副乌木联牌的对联,再往前,是一方花梨木理石大案。
    老管家揣着手,亲自命人送上热茶:“许是路上耽搁
    ()了,姑娘且再等等。”
    天色渐暗,宅子的主人却迟迟不见人影。
    明窈满心的焦急随着雨水褪去,眼底落寞清浅。
    她们不过是进来避雨,再耽搁下去,只怕不妥。
    明窈起身告辞,谢过老管家借伞与玉珠,又让自己和四喜进屋避雨。
    老管家眉目慈祥:“姑娘客气了,这伞也是我家公子借的,老朽愧不敢受。”
    “公子”二字捻在唇间多时,泛出淡淡的苦涩之意。
    明窈低垂眼眸,掩去眼底的失落,又忙扶着老管家起身:“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去了。”
    四喜跟着福身告退。
    杨妃色织金锦鹤氅在雨中穿梭而过,转过影壁,明窈忽然回头,宅院安静无声,唯有雨声点点落在瓦檐。
    花厅前立着一方大陶缸,缸中本是养着碗莲,只可惜此刻不是时候。如圆月一般大的碗莲枯朽落败,边缘泛着焦黄之色。
    老管家见明窈盯着碗莲看,还当明窈喜欢,笑着道:“这陶缸本是前一任主人留下的,我本来想让人搬走,可公子让留着,说若是入夏,这碗莲定是好看的。”
    明窈心中涌起几分道不清说不明的急切:“他……”
    明窈改口,不动声色道:“听老人家的口音,似乎不是汾城人罢?可是要在汾城久留?”
    老管家摇摇头:“这事得公子拿主意才算,不过想来,应该也在这里待不久。我前儿听公子说,待开了春,他想去一趟金陵。”
    ……金陵。
    明窈浑身僵硬,豆大雨珠滚滚落在伞上,犹如珍珠落入盘中,发出清脆悦耳之响。
    握着伞柄的手指逐渐收紧,明窈白净手背上青筋横斜,庆幸油纸伞挡在肩上,无人瞧见明窈的异样。
    她并未同四喜一道回府,只一人撑着伞,慢悠悠穿过长巷。
    青水巷僻静幽深,一路水坑深浅不一,偶有行人步履匆匆,溅起的水珠落在明窈鹤氅上。
    明窈抬高伞,透过雨幕看对面走来的人。
    不是,不是,都不是。
    那些人都是住在青水巷,可无人同那人长着相同的一张脸。
    明窈一颗心渐入谷底,慢慢转出青水巷。
    长街行人寥寥无几,放眼望去,雨雾朦胧。
    倏地,一记马鸣骤然在耳边响起。
    明窈唬了一跳,却是一辆马车从自己身侧飞快行过,或许是马受了惊,车夫差点攥不住缰绳。
    他眼中惶恐不安,转身见明窈安然无恙,长松一口气。
    他从车前探出脑袋,隔着雨幕问明窈:“姑娘没事罢?”
    躲闪及时,只是有惊无险。
    明窈摇摇头,道自己无碍。
    马车内坐着的人似乎听见动静,只是隔着雨幕,明窈听不清那人的声音。
    忽见车夫忙忙下了马车,手上执一方巾帕,他身上穿着油衣,不惧雨水,趔趄朝明窈跑来。
    双手
    捧着递上巾帕,叠声道歉:“是我不当心,惊扰姑娘了。”
    珍珠软缎鞋面上沾满泥土点点,车夫面露迟疑:“姑娘这鞋子……”
    明窈唇角笑意温柔,并未从车夫手中接过巾帕:“无妨的。”
    雨声连绵在四周,眼见又要下大雨,车夫只穿了油衣,并未打伞。
    明窈笑着道:“你快回去罢,我没什么要紧。”
    车夫连声道谢,扶正头上的斗笠,又忙不迭往回跑。
    马车轱辘声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一滴雨珠从檐下掉落,正好落在明窈身前。
    如青玉般的透明水珠溅落在地,满地水珠蜿蜒前行。
    身后的马车似是转入青水巷,隐隐约约有说话声传来。
    明窈唇角挽起,抬伞往前行去。
    电光石火之际,明窈忽然驻足,转身朝后望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穿过雨幕。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明窈总觉得那马车上坐着的便是自己等待许久的伞主人。
    瓢泼大雨落在明窈身后,耳边的红珊瑚耳坠在风中凌乱摇晃,荡下片片阴影。
    这一回没有人再从中阻拦,明窈气喘吁吁,一口气奔到青水巷前。
    无尽的水雾在她眼前融化,明窈靠在墙上,听着身后那扇老旧的木门响起。
    就在不久前,明窈和四喜刚从那走出。
    心跳如擂鼓,呼之欲出。
    老管家哎呦一声,冒雨赶了出来:“公子怎么才回来,可是路上出了何事?”
    车夫取下脚凳,出声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路上车拨了缝,耽误了一会。”
    老管家忧心忡忡:“那公子无事罢?”
    “公子无事,只是不小心崴到脚。”车夫道。
    厚重毡帘挽起,一只手从里面伸出。
    明窈藏在墙后,悄无声息探出半张脸。
    隔着缥缈雨雾,那只手骨节修长如青竹。
    老管家忙忙递伞过去,油纸伞挡住了所有,只隐约瞧见那人一身品竹色长袍,乌皮六和靴踩在脚凳上。
    老管家小心翼翼,扶着那人入屋,雨水迤逦穿过穷巷。
    明窈心中着急,下意识想要喊人。
    甫一张唇,檐下那人忽然转首,朝明窈藏身之处望了过来。
    大雨倾盆。
    明窈忽然怔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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