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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七章远行(四)(第1/2页)
晚秋的北平,风刮得人脸皮生疼,官道边的尘土打着旋儿,直往官道旁一个简陋的茶棚里钻,棚子里几张桌子油光锃亮,几条长凳吱呀作响,炉子上大铜壶“咕嘟咕嘟”喷着白气,混着廉价茶叶的涩味儿,是这冷天里唯一的暖和气。
茶棚伙计是个半大小子,裹着臃肿的破棉袄,袖口黑亮,他缩着脖子,眼珠子跟着官道上的人流车马转悠,偶尔瞟一眼远处的北平城门,商队、押粮的兵爷、拖家带口的流民...这座被定为新都的城,像个刚支棱起来的巨人骨架,正饥渴地吞下所有能吞的东西。
伙计打了个哈欠,棚子口却突然走进来几个人,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很重,但为首的,却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玄青色道袍,怎么看也不适合像要赶路的模样,头发用根乌木簪随便一挽,几缕碎发贴在俊朗的脸颊边,这人看着年轻,可眉眼间那股子沉静劲儿,像是走了十万八千里,把什么都看淡了,只剩下点赶路后的倦怠。
嘿!更惹眼的还是那匹被年轻人牵着的马,通体雪白,高大健壮,这样的神骏,茶棚伙计在这儿也有段时日了,见过达官贵人看过西域商队,可都没见过这样的好马...乖乖,这得花多少银子才能养得起?
有汉子接过缰绳将几匹马栓到了一边,领头的年轻人径直走到角落一张空桌坐下,伙计赶紧提溜起铜壶跑过去,肩上搭着的脏抹布在桌上象征性地抹了抹--那油垢早沁进木头里了,抹也白搭。
“客官,来点啥?大碗茶,粗叶子管够,解乏顶用!”
道服青年抬眼看了看他,眼神像冬天午后冻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却又格外温和:“来壶好一点的热茶就好。”
“好嘞!热茶一壶!”伙计应着,转身去倒水,心里嘀咕:这主儿...瞧着不像寻常跑江湖的道士,那身气派,比城里穿绸裹缎、前呼后拥的老爷们还压秤,尤其后头不远跟着那俩汉子,一个横肉脸抱着膀子像庙里的金刚,一个冷着脸眼珠子跟刀子似的扫着四周,一看就不好惹,自己还是别偷换茶叶了,免得到时候惹些平不了的麻烦。
没过多久几杯热茶就端了上来,顾怀端起粗瓷碗,抿了口热茶,目光透过蒸腾的水汽,投向棚外那条喧嚣杂乱的官道,远处,新起的城墙在灰白的天底下冷硬地延伸,无数民夫如同蚂蚁般攀附其上,夯土声闷闷地传来。
“居然已经扩建到这儿了么?”他说,“记得走的时候扩城还是工部刚刚提出来的章程,一堆人吵吵嚷嚷说劳民伤财,没想到这次难得地效率这么高--不会又是有人想捞一笔吧?”
“难说,”王五搭话,“朝廷里那帮王八蛋有得贪的时候最勤快,少爷你不是说过么,拨一百万银子,到地方上还剩一半就算在任官员有良心了,这扩城里有多大油水,啧啧...我都不敢想。”
顾怀点了点头,虽然这个说法有些夸张,但他对朝廷里那些人的道德水准一向报以悲观态度,锦衣卫的总部还在汴京,二十四节气现在又都在辽境,看起来北平这里的确是个了不得的能贪一把的空档期...他心里已经动了传讯给清明带人回来查一查的心思,正好看看,几年下来大魏的官员们到底有没有收敛一点,如果说有人敢趁着前在打仗的时候伸手,那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估计原本已经放下不少杀心的顾怀又得把当初刚到河北时的那一套给拿出来再用用了。
也不知道当那些贪官污吏们知道自己家破人亡的下场居然只是源于顾怀赶路乏了想在路边喝口茶时闪过的一个念头,会不会后悔没早点把这碍眼的棚子给掀了。
“说起来,”顾怀又开口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刚刚打到这里时的模样?”
王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茶棚外官道上南腔北调、尘土满面的各色人等,商贾、军卒、带着辽地口音的流民,粗粝的脸上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一丝:
“当然记得,当年刚打到这儿的时候,这条官道两边,哪有什么汉人铺子?全是辽人的毡帐、马圈,活在这里的汉人都被当狗使唤,还觉得自己过得不错。”
“是啊,满地辽人,耀武扬威,这才多久?”顾怀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在秋日灰白天空下逐步扩建、轮廓日渐清晰的巨大城池,“看看现在,南腔北调,汉话成了官话,商队、流民、工匠、兵卒...虽然乱,虽然吵,虽然还有疮疤没愈合,但这里,终究又是汉人的地界了,燕云十六州,多少人魂牵梦萦,多少代帝王将相流血流泪想拿回来的地方,如今,实实在在地踩在咱们脚下了。”
他顿了顿:“当时刚刚收复南京道,将析津改名北平时还不觉得,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再回头看,才发现有些时候所谓的波澜壮阔,正在经历时却很难产生那种史诗感,你们说千百年后的人,会怎么评价李易在北平城上重新插起汉人旗帜的举动?毕竟这是实实在在能真正泽被子孙的功业,让中原王朝不管起不起内乱,会不会割据,都是关起门来办自家事。”
王五挠了挠头,看着自家少爷那瞬间又变得深不可测、仿佛扛着整个天下的侧脸,忍不住嘟囔道:“少爷,别总是想得那么远,累不累啊?你自己说的,这趟就是出来走走,您连王旗亲卫都不想带,牵着匹马就上路了,怎么坐路边喝口茶的功夫,又琢磨起这些来了?”
顾怀被他问得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沉凝,显出一种罕见的轻松,他端起粗瓷碗,将碗底微凉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自嘲地摇摇头:“是啊,说好的出来走走,没忍住老毛病又犯了。”
他放下碗,几枚铜钱“叮当”落在油亮的桌面上:“走吧,进城。”
“少爷你不是说不想见朝廷里那帮人么?还说这北平以后就要待一辈子,能少看一眼是一眼,晚点腻总是好的。”
“你以为我想?”顾怀一声长叹,“还不是因为有些人,必须得见一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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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衙深处,暖阁炉火正旺,驱散着窗缝渗入的寒气,堆积如山的文书几乎淹没了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以往卢何总是端坐的位置上,崔茗安静地坐着,将刚刚批改完的折子,放到了右手边。
她今日一身天水碧的云锦宫装,外罩一件银狐裘滚边的月白素绒披风,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堕马髻,仅斜插一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簪,脸上薄施脂粉,却难掩眉宇间的一丝倦色,更衬得那双秋水剪瞳深邃了几分。当又一次提笔批阅文书时,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紫毫,落字清隽,只是偶尔停顿的笔锋,总让人觉得她有些心事。
很久不见,她清减了些,原本就玲珑的身段更显单薄,可那份属于“天下第一美人”的容光,非但没有黯淡,反而在权力与心事的淬炼下,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幽艳,如同冰雪覆盖下即将燃尽的火焰。
顾怀站在敞开的门外,斜阳将他玄青的身影拉长,投下的影子恰好落在崔茗面前,崔茗起初并未在意,以为是来送折子的小吏,直到那影子纹丝不动,她才下意识地抬起头。
看清门口那道风尘仆仆的身影时,她握着笔的指尖猛地一颤,饱蘸的浓墨“啪嗒”一声,重重滴落在折子上,迅速晕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渍,如同她此刻骤然收紧的心。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了。
顾怀离开的时候还在春天,但回来时却已经是晚秋了,自从当年崔茗从清河跟在了顾怀身边,他们之间就总是这样会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见上一面,顾怀的爵位从伯到侯最后晋为王爵,崔茗从崔氏最璀璨的明珠变成侍女变成女官再到现在幕府的掌控人,好像什么都会变,但偶尔又会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
两个人的距离,彼此的内心,偶尔错开的视线,走在亭台回廊间,一前一后的身影。
崔茗偶尔还会想起当年在崔氏庄园里,第一次看见顾怀时的模样,那时的他要锐利得多,战场厮杀的煞气还不能很好地掩饰下去,走进河北时提起的刀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崔老太公说他是个会改变很多东西的人--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崔老太公的说法还是太保守了点,但当时的崔茗倚在轩窗内,握着一本旧书,脑海里的想法只是。
或许嫁给他,也不错。
也许后来一切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假如当时没有升起那个念头,假如崔茗不是那种淡漠到决定一件事后对自己也可以狠起来的性子,那么今天的两个人或许就不会以这种方式再一次在久别之后再见了。
读过的话本里会把那些结局不怎么美好的故事叫孽缘,就像是桃花树上长歪的枝丫,偶尔崔茗会想自己和顾怀之间到底称不称得上孽缘,可即使她能处理如山的政务,能看透大多数人心,却没办法对自己的感情下一个最基本的定义,感情上的事她从来都是白痴,大多数时候都是依靠本能去做决定--这或许也是直到如今她与顾怀之间都没办法打破某种阻碍的原因,毕竟想抛媚眼给装瞎的人看,再怎么抛也没用,你得把那人的眼皮给扒开才行,如果他反抗的话,你还得给他两耳光。
但崔茗不会,她只会沉默地跟在顾怀身后,沉默地做着他安排的、以为崔茗会喜欢做的事情,沉默地看着离开前他和李明珠的拥抱,沉默地想,如果那个人是自己就好了。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当初崔氏的心思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了,就算崔茗最终不能走到那个位置--当初崔氏对初入河北的顾怀不遗余力的支持,包括后面主动退让以此来让顾怀得以在战前顺利清扫河北世家的举动,都足够顾怀必须回报这实打实的善意,所以蜀地崔氏的兴起是注定的事情,而崔茗,也许做不了皇后,但可以出一个...女首辅?
怎么看也不会亏的。
这对于崔茗来说好像也是可以接受的宿命,何必继续死皮赖脸地想要离他更近一些呢?这几年下来当初的那些细枝末节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了,崔茗也不用再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她可以重新拥有自由,不用被别人选择的自由。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越这样想的时候,反而越是会想起顾怀的脸。
崔茗有预感,在北边的战事尘埃落定后,顾怀一定会见自己一面,不再是那种彼此都选择沉默的重逢,而是一次认真的、开诚布公的谈话,这种预感在卢何北上之后越来越强烈,因为顾怀终究会登上那个位置,而以崔茗对顾怀的了解,登基后的顾怀,和登基前的顾怀,还能称作同一个人么?
他一定会把很多事情做个了断的。
比如自己跟在他身后的这几年。
但崔茗没有想到的是,会是现在,会在这里,在整个大魏都没有传出顾怀南归北平的情况下,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熟稔地穿过北平扩建后依旧显得有些混乱的街巷,径直进了肃静的幕府区域,然后站到了自己面前。
某种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崔茗的眼里漾开涟漪,随即被一股汹涌而来的、极其复杂的洪流淹没,猝不及防的慌乱,事到临头的窘迫...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幽怨与不甘,那幽怨并非泼妇骂街般的尖锐,而是沉淀在眼底,流淌在眉梢,融进每一寸肌肤纹理的无声控诉,她下意识地想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纤细的腰肢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却又像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缚住,僵在了原地,银狐裘披风柔软的绒毛衬着她欺霜赛雪的脖颈和下颌,让她的模样更多了几分破碎感。
顾怀看着她,看了很久,问道:
“知道我为什么要南下之前见你一面么?”
她低下了头,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用力,苍白纤细得似乎要断开--然后她抬起头,轻声说:
“不,别说。”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