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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最后一段蜀道夯土,在剑门关隘口发出沉闷的**,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顾怀撩开厚重的车帘,一股迥异于成都平原温润的、带着铁锈般凛冽的风,迫不及待地灌了进来,瞬间驱散了车厢内积郁的暖意。
视野陡然拔高、撕裂。
身后,是如巨大锦被般缓缓铺陈、渐次隐入薄雾的葱茏盆地,湿润的绿意被关隘巍峨的城墙与险峻的山体强行截断;眼前,大地仿佛被巨斧粗暴地劈开、碾碎,化作一片无边无际、色调沉郁的赭黄与苍灰,剑门七十二峰,如同被天火灼烧过后的骸骨,嶙峋的脊骨刺破低垂的铅云,裸露的岩壁寸草不生,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冰冷、死寂的光泽,深峡如刀,风在其中尖啸盘旋,卷起砂砾,抽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刺痛感。
“这地儿真是来一次看傻眼一次,”王五说,“上次来的时候我就想说了...难怪少爷你常说要不是上次你运气好刚好跑到蜀地撞上李修筠和赵沐那两货,要不然蜀地就真的要割据建国了,这么险峻的地方,到底要多少兵力才能打进来?”
没有坐船,已经缓过来很多的魏老三脸色还有些蜡黄,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微弱的嗯声,算是附和,顾怀想了想,对车辕上的两个汉子说道:
“东汉末年,刘璋、留背心先后在蜀地割据,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巴氐人李特在蜀地建立成汉,唐末天下大乱时,王建封锁剑门--也就是如今我们在的这个位置,又在蜀地割据一方,可以说每逢乱世,蜀地必然割据--这当然是由这里的地理位置决定的,不过也有一个问题。”
“啥问题啊少爷。”
“那就是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逐鹿中原就别想了,要知道当初东汉末年蜀汉丞相六出祁山,也没能完成北伐,”顾怀说,“所以尽管敌人入蜀不易,蜀人想出蜀地亦不容易。”
“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就太轻巧了,面对那种一家一姓能享几十年富贵日子,而且天下大定后主动投降又能封爵福延子孙的诱惑,很多人都抵挡不住,比如当初的赵沐李修筠,你见过更大的天下,当然觉得只能困在蜀地很没有意思,但对于那些从一开始就只想在蜀地当皇帝的人来说,这个地方才是最适合他们的。”
见王五魏老三都若有所思,甚至一旁的赵吉都思索起要是当初蜀地真的割据了,大魏如今会是什么模样,顾怀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把目光重新投向了车窗外。
他这里来蜀地来得仓促,走得也仓促,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春天,春天他就要接受禅让,坐上那个位置,而如今已经快晚冬了,他却还在去西凉的路上。
这也是明明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地方值得去一趟,比如当初他曾去过的,这个身份的母族生活的地方,再比如他也可以去看看当初平掉的西蜀,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蛮族和汉人相处的情况有改善么?当初他提拔的那位邬县令,有没有真的干出一番政绩?
再比如,去看看杨岢。
但想了想,还是不去打扰了,杨岢现在的日子很平静,做着他力所能及的事,没有依靠杨溥或者顾怀的名头胡作非为,娶了个喜欢的女子,几乎定居在了蜀地,他的日子一定是很幸福也很美满的,不要再让搅动风云的自己再给他带去些烦恼了。
顾怀这么想着,静静看着风景。
脚下这条蜿蜒于绝壁间的栈道,是蜀地血脉伸向西凉的最后一根倔强触须,从这里开始,帝国的粮秣、盐铁、乃至维系秩序的意志,都将艰难地跋涉在这片被风沙反复雕琢的贫瘠土地上,车轮滚动在粗糙的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执拗的辘辘声,碾碎了关隘内最后一丝属于蜀地的温存喧嚣,守关的魏军士卒,甲胄上凝结着薄霜,眼神锐利如鹰,无声地查验着通关文牒,肃杀之气与关外的苍凉融为一体。
马车驶过关隘,仿佛穿过一道无形的界碑。身后的青翠葱茏被彻底关在了门内,眼前的景象再无遮拦。
天地骤然变得无比空旷,也无比寂寥。
冬日里的西凉,像一幅用枯笔焦墨泼洒出的巨大画卷,目之所及,是连绵起伏、线条硬朗的荒丘与戈壁,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那片与铅灰色苍穹交融的模糊地带,稀疏、低矮、叶子早已落尽的灌木丛,如同大地上凝固的黑色污迹,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偶有几株虬劲扭曲的胡杨,枝干如铁,倔强地刺向天空,树皮皲裂,诉说着与风沙搏斗的千年沧桑,大地是单调的赭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被风揉碎的雪沫,露出底下贫瘠的砂石,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走肺里最后一丝水汽,混杂着尘土、枯草和某种岩石被烈日暴晒后特有的、冷冽的腥气。
官道变得模糊不清,常常被风沙掩埋,又顽强地被往来的车辙重新犁出痕迹,路上行人稀少,多是裹着厚厚皮袄、包着头巾的商队驼马,沉默地跋涉,驼铃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单调悠远,带着一种穿越时间的疲惫,偶有驿站孤零零地矗立在视野尽头,土坯垒砌的矮墙,破败的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旷野中挣扎的孤魂。
“这地界...”王五咂咂嘴,望着那几乎一成不变的荒凉,“还是那样鸟不拉屎,人烟稀得跟秃子头上的毛似的,少爷,你说当初大魏打下这片地方,图啥?种不了几颗粮食,养不了多少牲口,除了沙子就是石头。”
顾怀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那里,一轮巨大的、浑圆的落日正缓缓下沉,它不再是蜀地或江南那种温润的橘红,而是呈现出一种熔金般的、近乎刺眼的赤铜色,毫无遮拦地将余晖泼洒在无垠的大地上,长河是没有的,只有干涸的河床如同大地的伤疤蜿蜒其中,但那“长河落日圆”的雄浑意境,却在这片更为原始、更为粗犷的天地间,被放大到了极致--一种近乎悲壮的苍凉与空旷。
“图它是一条路,”顾怀的声音很平静,被风送出去老远,“一条咽喉要道。”
赵吉不知何时也凑到了车窗边,眼睛里映着那轮巨大的落日,接了一句:“咽喉...通哪?”
“通西域,通高原,通更远的西边,”顾怀的手指轻敲着窗棂,“蜀地是粮仓,江南是钱袋,北境是熔炉,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命,西凉...天生就不是产粮养人的地方,它的命脉,在‘通’字上。”
王五皱起眉头:“通?就靠这些骆驼队?能顶多大用?北境那边一个工坊赚的,怕是顶得上十支驼队!”
“眼下自然顶不上,”顾怀收回目光,看向官道旁一处残破的烽燧遗址,夯土剥落,只剩下半截倔强的骨架指向天空,“但咽喉之所以是咽喉,不在于它本身有多粗壮,而在于它是必经之地,断了它,再强壮的身体也会窒息。”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绪,也似乎在描绘一个未来的轮廓:
“你看这驿站,虽破,却是商队歇脚、补充水源的所在,未来,沿着这条商道,需要更多这样的点,不,是更大的‘点’--坚固的堡垒,囤积货物的仓场,供驼马休整的围栏,驻扎精锐的军镇,它们会像钉子一样,楔在这条路上,过往的商队,无论是西域的香料、玉石、骏马,还是中原的丝绸、瓷器、铁器,在这里停驻、交易、缴税、补充给养...这就是西凉未来的食粮。”
“税?”王五眼睛一亮,随即又抽了抽嘴角,“可这路上能有几个钱?风吹日晒的,收点辛苦钱罢了。”
“现在少,是因为路还不够通,不够稳,敢走的人还不够多,”顾怀叹息一声,“等北境彻底安稳,江南的海船铺满大洋,这条路上的东西,会多到你想象不到,更重要的是,它连着吐蕃残部盘踞的高原。”
魏老三的眼中精光一闪:“吐蕃...王爷,您要...”
“打不打,何时打,是后话,”顾怀语气沉稳,“但路必须先通到它的鼻子底下,这些驿站、堡垒、军镇,就是伸出去的触角,是钉在它门前的桩子,商队往来,传递的不止是货物,还有消息,更有威慑,让高原上那些散落的人知道,大魏的眼睛,日夜都盯着他们,让他们习惯依赖这条路,习惯大魏的存在,等真要动刀兵时,这条路,就是运送甲胄粮秣、支撑大军前出的脊梁。”
“可那些吐蕃人,好像挺老实的啊?”
“那只是因为他们没能统一,”顾怀说,“自从唐末,吐蕃被一战打掉百年国运,这一两百年间,那些散落的部落都在封闭中厮杀,甚至主动拒绝和外界交流,但如果,如果高原上出现了一个统一政权,类似于西夏,那么他们想养活更多人口,想拥有更多金银,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是什么?”
赵吉思考了一下:“西域,西夏,或者...大魏。”
“对了,吐蕃那里的地势太高,难以发展,封闭起来靠着宗教和皇权把子民当奴隶一般奴役固然可行,但终究还是要到对外扩张那一步的,”顾怀轻轻摇头,“唐朝时大唐与吐蕃的冲突就是最好的例子,由不得我不提前想一想这些。”
他指向落日沉下的方向,那里是大漠更深处,也是通往传说中丰饶西域的方向:
“西凉贫瘠,但它守着通往金山银海的门户,未来,它不必自己长出金子,它只需要成为收取过路费、提供庇护、维持秩序的那只手,商税,过关税,仓储费,护卫费...聚沙成塔,足以养活这片土地,也足以支撑帝国向更西处延伸的力量,同时,它也是悬在高原头顶的磨刀石,是帝国西陲最坚实的盾与最锋利的矛尖。”
“大魏必须重建并牢牢掌控河西走廊!要设立大型官营市集,吸引西域、天竺、乃至大食的商队,鼓励汉商西出,用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换回他们的金银、宝石、良马、珍稀物产。更要设立驿站、补给点、护卫所,确保商路安全、便捷,让这条黄金商道,真正成为滋养大魏的血脉之一!西凉各州府,尤其是敦煌、酒泉、张掖这些节点,便是这血脉上的枢纽,依靠商税、过路费、服务行商,足以养活一方,甚至比单纯种地更富庶!”
马车在愈发昏沉的暮色中前行,车轮碾过砂石,发出单调而坚韧的声响,远处,一座依托着残破古堡修建的魏军军镇轮廓在暮霭中显现,几点昏黄的灯火倔强地亮着,如同钉在这片苍茫大地上的几枚星火。
王五听得眼睛发亮:“这买卖好!坐地收钱!可比种地来劲儿多了!”
“不止于此,”顾怀继续道,“更要守!守国门,守商路,在金城、凉州、乃至敦煌,驻扎精锐边军,依托地形,构筑坚固堡垒群,屯田养兵,操练不辍,同时,利用西凉地广人稀、民风彪悍的特点,招募当地健儿,组建‘安西都护府’直属的骑兵与戍卒,熟悉高原作战,既能巡边震慑吐蕃,又能为商队提供武装护卫,军镇与商镇,相辅相成。”
他顿了顿:“当然,最好不要发展到需要西征那一步,大魏起码需要休息...十年,十年间不能掀起任何规模庞大的战争,这样才能不影响北境与江南的发展,也能让天下的老百姓都缓口气,所以我不是不想征草原,是不能征;而吐蕃这个迟早会变成威胁的地方我也不是不想去管一管,只是管不了。”
顾怀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稀疏的村落和越来越开阔的荒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峻:“至于西夏...夏则是个聪明人,他借大魏之势复国,也深知这国祚如沙上筑塔,归还河套,全力助战,便是他递出的投名状。西夏能存在多久,取决于它能否当好大魏西陲的屏障与商路的帮手,若安分守己,专心经营河西走廊西段,替大魏挡住更西边的风沙和可能的威胁,那么保留一个恭顺的国号,维持十几二十年的体面,并非难事,但如果有不轨之心...”
顾怀没有说下去,只是眼神如西凉的风,瞬间变得锐利冰寒,车厢内一时寂静,只有车轮碾过沙石的“沙沙”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王五缩了缩脖子,嘟囔道:“西夏应该没这种胆子...不过少爷,你说这西凉以后就靠做买卖和当兵吃饭了?那...种地的呢?我看这一路过来,村子少得可怜,地里也没啥庄稼。”
“绿洲之地,如银川平原,依旧要精耕细作,那是西凉难得的粮仓,需重点经营,能自给一部分最好,其余地方,广种耐旱的牧草、苜蓿,发展畜牧,牛羊马匹,既可供给军需,皮、毛、乳、肉亦可贸易,至于不适合耕种放牧的戈壁沙碛...”顾怀的目光投向远处地平线上隐约起伏的、光秃秃的山峦,“之前我已经通知过朝廷的工部,有一批官吏工匠组成的勘探队已在此活动多时,西凉地下,未必只有黄沙。煤、铁、乃至可能存在的铜、玉、盐矿...都是财富,未来,或许可以效仿北境,在条件适宜的地方,设立专门的矿场和匠作区,就近冶炼、加工,供应军需和筑路所需,只是此地缺水,环境更为恶劣,需要格外谨慎,规模也难与北境相比。”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被风撕碎:“总而言之,西凉的道路,在于‘专一’,专司通衢,专精戍卫,专营商贾,辅以畜牧与有限工矿,它不必像江南那般繁华似锦,不必像蜀中那般仓廪充实,更不必像北境那般烟囱林立,它只需做一把牢牢楔在西北边陲的钥匙,一把锋利坚韧的刀,一条流淌着黄金与信息的河,守得住,通得畅,便是它对大魏最大的功勋。”
赵吉听得入神,小脸上满是思索,王五则咂咂嘴:“听着是挺明白,可这穷山恶水的,要搞成那样,得往里填多少银子、多少人命啊?比修蜀道还难!”
“难,也要做,”顾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分量,“前人凿空西域,置河西四郡,难道就不难?汉武唐宗能为之,现在为何不能?这是在开拓万世的基业!眼下难,是为后世子孙铺就不难之路,西凉稳,则西域安;西域安,则高原慑;高原慑,则中原腹地可高枕无忧,专心向东、向南、向海!这盘棋,西凉虽偏,却是不可或缺的。”
车厢再次陷入沉默,顾怀不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地势越发平坦开阔,村落几乎绝迹,只有零星的、低矮的烽燧残骸点缀在广袤的荒原上,像大地沉默的伤疤,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沙尘和枯草,形成一道道旋转的、灰黄色的尘柱,在天地间肆意狂舞,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浑浊的灰黄色,低低压着,将远处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苍茫混沌之中。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与寂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溢开来,浸透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长河尚未见,落日亦无踪,但这天地初开的蛮荒与浩渺,已足以让人心生敬畏,亦感到自身的渺小。
在这片亘古的苍黄里赶路,时间的流逝仿佛也变得模糊而缓慢,顾怀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蜀地的安宁,江南的喧嚣,汴梁的暮气,北境的繁忙,大海的腥咸...一路走来的景象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却定格在一张小小的、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莫莫。
那个在山林间拽着他衣角、认真地听他说故事的小丫头;那个在破茅屋里就着一点油灯光亮、笨拙地为他缝补破旧衣裳的小侍女;那个固执地守着家、把每一文钱都数得清清楚楚、只盼着他平安归来的莫莫...已经分开太久了。
啊,原来已经那么久了。
顾怀放下车帘,隔绝了那铺天盖地的苍黄,车厢内光线黯淡下来,只有窗缝透进的微光勾勒出他沉静的侧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光滑的紫檀木扶手,那触感却猛地将他拽回记忆深处某个湿漉漉的江南雨夜。
捡到莫莫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但空气是湿冷的,带着江南特有的、黏腻的阴寒,他刚从一场白莲教叛军引起的混乱中脱身,疲惫不堪,身无分文,像条丧家之犬走在泥泞的乡间小道上。
然后,他看到了蜷缩在路旁尸堆角落里的那个小身影,瘦得像根豆芽菜,头发枯黄打结,小脸脏兮兮的,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受惊的小兽,警惕又茫然地看着他,她怀里死死抱着一根刺破了她手的棍子,好像那个东西能给她安全感一样。
他当时自己都朝不保夕,而且世道也教会了他什么叫做别同情心泛滥,但鬼使神差地,他越走就越觉得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最后他淋着雨叹了口气,走了回去,然后把怀里仅剩的、捂得半温的半块饼递了过去。
那双眼睛里的警惕与茫然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渴望淹没,她几乎是扑过来抢过去,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他蹲在旁边,看着她小小的、嶙峋的脊背因吞咽而剧烈起伏,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种奇异的、酸涩的责任感,就像在路边捡到只脏兮兮的小狗,想着在这他妈的乱世里,至少得让这小东西活下去。
后来山林流浪的那段日子是灰色的,但也是温暖的,以前看荒野求生节目的经验没想到有一天还真能派上用场,直到有一天顾怀和莫莫走到半山腰,踩中了猎户的陷阱,然后被那个同样震惊的老猎户领回了家。
直到老猎户死在了山里的某个角落--在那之前顾怀觉得自己和莫莫一直在那里生活下去也不错。
猎户留下的小屋漏风漏雨,那年冬天冷得像冰窖,莫莫总是能找到些枯枝败叶,笨拙地生起一小堆火,火光映着她专注的小脸,她话很少,像个沉默的小影子跟着他,他出去找吃的,她就守着那堆火,把破瓦罐里的雪水烧开,等他回来,有一次他受了点伤,她一声不吭地翻出不知哪里捡来的破布条,沾着热水,笨拙又固执地给他擦拭伤口,小手冻得通红,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那专注的神情,仿佛那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夜里冷,两人挤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她总是下意识地往他这边靠,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汲取一点点可怜的热量,他有时给她讲些模糊记忆里的故事,她总是听得极认真,眼睛亮晶晶的,那是他们流浪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后来春暖花开,吃完了食物,顾怀带着她下山,走进了那个像桃花源一样的村子...直到后来在江南那座小城安定下来,有了那间破茅屋,莫莫简直把那地方当成了宝,她开了两块小小的菜地,每天精心侍弄,手指沾满泥土,小脸晒得微红。
她学会了用最少的钱买最糙的米,把每一文钱都数得清清楚楚,藏在墙缝的瓦罐里,宝贝得不行,他拿着干各种活挣的钱回来,她总会露出难得的、小小的笑容,把温在灶上的、寡淡的杂粮粥端出来,那时日子依旧清苦,但多少有了“家”的轮廓,夏天,她会从井里打上凉沁沁的水,看着他咕咚咕咚喝下去,眼睛弯弯的;秋天,她会收集落下的桂花,晒干了,藏在小小的布包里,整个茅屋都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甜香,那是顾怀来到这个冰冷世间后,第一次尝到“安稳”的滋味,带着烟火气和桂花香。
她总在她身边,从捡到她的时候开始,顾怀习惯了自己身后总跟着道小小的影子,他可以和她说一些莫名其妙传出去会被人当成疯子的话,也可以在她面前完全没有丝毫掩饰自己的黑暗面,他总是想也许世道会一直好不起来,而流浪也不可能一直继续下去,也许未来某一天他就会像这一路见到的那么多的尸首一样,默默死在路边。
但至少莫莫会记得他来过。
那如果莫莫也和他一起死在这世道里呢?
那记不记得意义都不大了。
可从进了苏州开始,离开就成了常态,去打白莲教,去京城,去北境...每一次,莫莫都只是默默帮他收拾那个小小的行囊,动作仔细得过分,仿佛要把所有的担忧和不舍都叠进那几件衣服里,她从不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小小的身影在晨光或暮色里,凝固成一个沉默的守望点。
他回头时,总能对上那双眼睛,他知道,无论他走多远,经历多少凶险,那个破茅屋里,总有一盏微弱的灯火为他亮着,总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等着他,那是他疲惫灵魂唯一的锚点,直到...有一天,她丢了。
不,是一群人为了拂过,而他为了更大的棋盘,为了所谓的“大局”,默许甚至推动她走向了那个不属于她的位置--西夏的国主。
“少爷!”王五的声音打断了顾怀沉湎的思绪,车帘被掀开一角,顾怀抬眼望去。
前方,官道在一处背风的谷地变得清晰了些,一座明显是新近加固过的魏军军镇扼守着要冲,夯土的寨墙高耸,箭楼巍然,上面“魏”字大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军镇外,一支约百人的骑兵肃然列队,甲胄鲜明,刀枪在灰暗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寒芒,他们并非迎宾的仪仗,而是带着边境驻军特有的、审视与戒备的气息,为首的将领身材魁梧,面庞被风沙刻蚀得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远远望见顾怀的车驾,便策马迎上数步,于马上抱拳,声音洪亮穿透风声:
“末将凉州军司主将周猛,奉军令,在此迎候靖王殿下!前方已入凉州地界,末将率本部精骑,护送殿下!”
顾怀微微颔首,隔着车窗示意知晓,军镇的出现,以及这支精锐的护送骑兵,无声地提醒着他此行的另一重身份--大魏的靖王,即将君临天下的新主,这身份像一层无形的盔甲,瞬间覆盖了他片刻前因回忆而柔软的心绪。
“有劳。”顾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外面,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沉稳。
车轮再次滚动,加入了这支肃杀的骑队,马蹄踏在黄沙大漠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声响,与车辙声、风声交织,更添几分边境的肃穆与沉重。
赵吉好奇地打量着窗外那些沉默如铁的魏军骑兵,又看看远处更加荒凉、仿佛连生命力都被风干了的戈壁,王五和魏老三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气氛骤然变得不同了。
顾怀的目光掠过那些年轻士兵被风霜吹得皲裂的脸颊,掠过他们紧握长枪、指节发白的手,他想起了当年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肃杀气氛要重许多,那时候西夏还没拂过,西凉还和辽境接壤,这里随时有可能成为国战的第二战场--然而后来就不用再用人命填满这漫长的边境了。
他又想起北境战场上那些冲锋的身影,想起了清池工坊里挥汗如雨的工匠,想起了蜀道峭壁上挣命的民夫...这天下,总是有人在负重前行,用血汗、用性命维系着某种秩序,而他,即将成为那个执掌这秩序、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人,这份责任,沉重得让他有时喘不过气。
他答应了赵吉,让他出海,去看美洲;他默许了赵瑾降爵为国公,镇守粮仓;他规划了西凉未来的通衢与戍卫之路;他即将整合这个庞大而疲惫的帝国...每一步,都关乎亿万黎庶,可在这西凉凛冽的风中,他心底最深处叫嚣的,却只是一个简单得近乎奢侈的愿望--接回他的莫莫,那个在山林间、在破茅屋里,用笨拙的沉默和无言的等待,给了他最初温暖和“家”的感觉的小侍女。
他没有把她推开,但她明显感觉到了什么--夏则需要一面旗帜,一个名分,哪怕心知肚明莫莫并非真正的西夏皇族血脉,他也需要一个“公主”来凝聚人心,完成复国的夙愿;而当时的顾怀,需要西夏在西线牵制辽国,需要这份助力,于是,他默许了,他甚至在带气离开西凉之前,还亲自对莫莫说了那些话,那些关于责任、关于大局、关于等待的话。
他记得当时莫莫的反应,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有些不合适的宫装,沉默了许久,然后,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映着他身影的眼睛里,第一次蒙上了一层他看不懂的、遥远的东西,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知道了,顾怀。”
那一刻,顾怀感觉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从他生命里剥离了,比战场上的刀伤更疼。
后来,她成了西夏名义上的国主,他收到过几封来自兴庆府的“国书”,措辞生硬而官方,盖着陌生的西夏印玺,他能想象出她握着笔,笨拙地模仿着那些拗口的词句,旁边或许还有夏则派来的文官指点,那不再是他的莫莫写的信,只有一次,在信纸的末尾,一行小小的、歪歪扭扭的、与前面工整字迹截然不同的墨迹,像是不小心滴落的墨水,又像是她偷偷写下的:“这里的桂花也很香。”
几个字,瞬间击穿了顾怀所有的盔甲,让他几乎握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江南茅屋前那棵小小的桂树,秋日里弥漫的甜香,她小心翼翼收集花瓣的样子...汹涌的思念和巨大的愧疚,几乎将他淹没。
她一直在等,像过去每一次那样,沉默地等着,只是这一次,距离更远,身份更高,等待也变得更加渺茫和苦涩。
不要让她再等下去了。
顾怀在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