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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都是黑的,温戾随手抓了一把,扯下一点黑色,再抓一把,就有了光,朝头上抓一把,现了月亮。于是他能看见东西了,脚下便出现条路。
走到西边的一角,移步生土,有了厚黄的土地,那土地上立着一间瓦屋。青黑色的砖,白黄的屋檐脊柱,就一层,不高。虽说已经很破了,但那些砖皮横缝之间藏着的古韵是难以磨去的。
这是梦吗?
温戾做过很多梦,梦里尽是好事,梦醒来却总没好事。三年记忆的空白,只留给他一个歪邪不正的诡名;十三年沦溺于丑鬼的魔爪,肮脏的孩童买卖让他浅尝了世态炎凉;两年来淡而安的茅儿村生活虽有些苦,也算是有了一丝甜的味道,但小楷的死再一次把温戾推到了缥缈的悬崖边:
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修仙?哈,那不过是吃人的把戏。
小小年纪,活之甚短,却历了许多事,也悟了个中道理。温戾有时候想着不如死了,做一个长睡不醒的清梦,也该比现在的人生好些。
屋里走出一个耄耋老人,断眉长发,健硕硬朗,步速虽奇慢,脚下却犹如生风,一晃便数米。那脚下的路也随着老人的步伐闪现,前生后灭,周遭的一切又暗了下去。
温戾只能尽力跟在老人的身后。
步行数十里,月头耀着白光,由阴冷变得毒辣,温戾热得遍体生津,两唇干裂,口不能抿。他伸手擦汗,脸颊蹭过手面顿觉不对,头皮发痒难耐,信手竟将耳边的鬓发揪下,只见那发色如灰且质地又枯又硬,眼睛也有些花了,却还是看清了两手那皱如树皮的黄肤。温戾猛然抬头,眼见那老人正对着自己笑。
“该上鞘了。”老人道。
只见头顶那月挣裂对半,化成两轮红日坠地而来。
“化剑!”
老人大手一挥,语未毕,天坼地裂,烟波云涌,那红日扭曲旋转,在半空中呈两天梯,由上直下,遍饰云雷纹及斜角火纹,陆离光怪,极为宏阔。老人移步上梯,回头望了温戾一眼,似是示意他跟上。
温戾犹豫着,心惧想退,却又念头一转,不过一个幻梦而已,只是怪诞诡奇了些,有甚么好怕的,干脆试试罢!于是咬牙前行,上梯时腿脚极痛,有如火燎,关节太老无法大幅伸展,两边又无扶手可依,他爬了百十阶便手脚渐软,酸汗再流,前头的老人却是越爬越精神,早已没了背影。
“爷爷,你见过我哥了吗?”一道稚音传来,温戾寻声抬头。
小楷?
“没见过吗?”章楷见老人不回话,面露失望,越过老人就往阶下跑去。
小楷!
温戾想出声喊却哑了口,再想用手去抓时已来不及,眼见着章楷一步跨错,从云梯直落而下,连一道惨叫也没留下。
“上来!”一道惊喝在温戾耳边炸开,他的手脚不听使唤地向上登梯,两杆竹柴手逐渐有了肌理,眼神明晰,腰杆渐挺,气力也足了,他变年轻了。
“年轻人,你有见过两个孩子吗?一男一女,女的瘸着腿。”来人身着大衣袖,面色焦急。
查先生?
“没见过吗?”查末初见那青年人沉默着只顾向上跑,很失望,喝了口酒便踉跄着下山,走了几步突被一道影子扑下了天……
一幅幅画面在温戾眼前闪现:
村长疯了,嘴里嚼着白花要侮辱付翠,后被付翠的傻爹一烧火棍砸开了头;付翠妈与村长通好,患了痨病,卷钱要跑,却摔进垃圾河淹死了;温戾的养父母在火舌里跳舞,直到黑成两副骨架;原火燎天,近百名孩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笑……
温戾终于到了顶,这是一个方角形的天台。温戾重唤青春,他眼前的耄耋老人也成了个英姿少年。
“你还有什么没失去?”少年问。
“都没了。”温戾答。
少年笑了:“大道无情,天作和安,你的人生还在地上,不是时候登梯。”说完一挥手,卷起一股风将温戾卷了下去。
天上全为傲岸横飞的天之骄子,地上尽是羸弱步蹒的残弱妇孺。
温戾坠向百焘山,那山头延血朱红,满是尸体,也许还有小楷和查先生。他闭了眼,等死。
一只手死死抓住他。
睁眼看,是宁沾。
……
温戾醒了,他的眼睛有些看不太清,应该是下山时候撞坏的。宁沾这时候不在哭,只是抱着温戾发抖,嘴里不停说着“我们跑,我们跑”。
天儿半白,雨停了,山地湿滑,后边的人没来追。温戾摇摇晃晃间拉起宁沾就跑,沿途拦了辆牛车进了锦琅镇,要找那所谓的纪毓仙人。
锦琅镇与茅儿村只有半天牛车的路程,两地与断安城距势较远,都是偏僻之地,只是锦琅有两位修仙者坐镇,茅儿村不过是个盛产玉基草的乡郊野地罢了。
锦琅的一天,蔡博的儿子见雄挂着鼻涕,同几个放牛的孩子到新发现的洞里掏来几条蛇,要斗着玩。
见雄曾听家里的老管家说过,“龙乃祥瑞神兽,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今日见这蛇身,便想着要在立意和气势上要更胜一筹,于是给自己捉的那只小青蛇取名“见龙”,正洋洋得意着要其他孩子都给自己的取名时,他的“见龙”却要跑,游离上街最后丧尸在奔来的牛车下。见雄指着远去的牛车大骂,扔石头,待累了,他擤了鼻涕抹把眼泪,哭啼着就要把“见龙”好好埋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尸体了。
下牛车后四处打听,温戾在田中耕作的百姓中找到了纪毓。那纪仙人约莫中年,上带斗笠,着素衣,下身赤脚,一副平民的形象,这倒是让温戾心感踏实。
温戾当即将这几天的见闻悉数说予纪毓听,原本以为听闻老友被害,那仙人会雷霆震怒好救他于危难之中,岂料纪毓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此时从长计议”便没了下文,整个对话中也只是因为听到了“丑富”这个名字而变了些脸色。
温戾觉得奇怪。
但不管如何,纪毓见这俩孩子是查末初救来的,没什么怀疑,直接安排他们住下,于是温、宁二人终于是安定下来,这一安定,就是一年。
一年里,温戾的两眼时好时坏,也没法进修仙堂学习,只能另外找纪毓私教,但他总是三天两头不在镇内,据说是断安城内纪氏有要事相传,于是温戾就被交予锦琅镇的另一个修仙人,纪毓的师弟,蔡博。蔡博面黑心冷,是修仙堂的主要管事,在修仙各方面极为严苛,死认规矩不近人情,几乎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温戾也没被他少过白眼。蔡博常讽刺温戾是“目不视恶,心中早已愆戾山积”,大概是蔑夷其不能修仙,或者是针对他不温不火,逆来顺受的软弱性格。
至于宁沾,整日蓬头垢面,痴钝非常,见人舞爪张牙作势要咬,被人一喝便扭头就跑。唯独遇见温戾,她才会好好整下仪容,仰着头憨笑,跟在他后面走,不发一言。
后来镇中小儿们为此编了一个溜:“锦琅大仙睁眼瞎,屁后傻女狗尾巴。”
……
普通的早晨,温戾又来这间店要面吃。
前铺放着两个大锅盆,一个乘汤,一个烧面儿,锅上边顶着一根白横柱,上面挂着一卷一卷打好的面,有粗有细。
店主是一对夫妇,丈夫擀面,妻子招待,温戾很喜欢来这里,门面很干净,又够小,夹在两个大店面中间,就十多个小座儿,坐着吃有种说不出来的安逸味道,是温戾从那儿逃出来后,很少有的稀奇东西。
丈夫擀面动静很大,轰轰咚咚,老远就能听到面坨砸板的声音,走近了又听见面条滋水,然后飘出香味,但沿行的很少有转进这间面点客栈的,也许是没看见。
温戾和平常一样,要了一碗青葱素面,撒上一点香油,绊着就吃了,还算饱,没啥味道,但颜色好,看得清楚。
吃完,温戾又很熟络地收拾起另桌吃完的残汤冷饭,温戾没多少银子,就用活顶,老板两人还算好,每次他来还多放一个鸡蛋。
今天显然有点不一样,桌上来来去去就零星几个碗。
“少侠,这店是开不下去了,你看,以后也……”石大叔果然在走之前叫住了温戾。
好的,意料之中,温戾对这道温和的逐客令还算能接受。两口锅还在透热气,顶上的杆子没了,大妈收完汤,回头悄悄塞给温戾一个小包,里头有点银子。
“我们夫妻俩在这开店啊,就是来找儿子,三年前……”
“收声!”石大叔一反常态地吼了一声。
“诶,哎。”大妈收好最后一口汤,手随便抹了抹,深深看了温戾一眼,回头进后屋了。
……
“诶,你听说了没,石老夫妇死了。”
“啊,有这等事?”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石大娘那天趁着蔡仙人经过,抡起滚烫的面锅就往仙人身上扔,嚯,那里面可盛满了面汤啊。”
“之后呢?”
“仙人当然没事了,你是没看到那场面,那面汤散在空中,油和水均分,一滴一滴飘在空中像宝玉,愣是连仙人的衣角都没沾到。”
“那石老头呢?”
“更疯,面坨子里夹着刀,抽出来就朝蔡仙人砍过去。后来刀也碎了,碎成渣滓被油水一滴一滴包在一起,然后仙人手一挥,啧啧,那些面汤就像针一样,两个活人被刺得千疮百孔,着实凄惨。”
“活该,敢对仙人动手。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夫妇究竟出于何愁何怨?”
“听说是纪仙人前些日子收养的那个,那个温姓子,白吃白喝还顺走了他俩的血汗钱。”
“嘁,修仙的人,养的孩子还犯得着偷东西?我看呐,就是因为那年,纪氏门族来选拔弟子,蔡仙人把名额留给了李家那小子,没给他们家那石头机会,所以怀恨在心。”
“嘿,那瞎小子和疯丫头来的不明不白,品性好不好还真不清楚。”
锦琅街上少有一段风言风语,进了温戾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