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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天上的星浸在乌黑透亮的大天水池里,要滴下去。
锦琅镇内一处僻静地,有座名唤“暗珠堂”的制药坊,乃镇中巨富李青山所有产业之一。这里贩卖的药物种类繁多,既有安神养气的丹沙谷,也有调情增欲的莽天火;有驱邪卫气的云母香,也有招魂附诅的鬼人参;有筑基硬骨的玉基丹,也有搅心乱脉的断肠草……
“名暗实也暗”,暗珠堂地处偏僻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堂后院中央,哼哧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正卖力地踩着地上散作一团的玉基草。
少年名唤陈狱,一个怪诞诡奇的名字,却是个相貌清秀,孝顺有加的可怜孩子。若你要问谁为他取的名儿?
也许是他那年约六十,老来得子已经灰白满头的母亲,也许是他那只在母亲咒骂声中才出现的父亲,也许是那年门外猜卦的瞎眼算子,也许是路边插科打诨的地痞流氓……谁在乎呢,陈狱不在乎自己叫什么,就像他从不在乎一个只留给自己姓氏的男人。
浸水后暴晒而干的玉基草很脆,轻一点儿踩就裂,蹦出几粒豆,噼里啪啦地乱滚,使那脚底生出许多深深浅浅地红坑和刮痕,然后汇集、裂开,变成一道道伤口,狰狞无奈地淌出血液。
“沙沙——”
半夜风紧了,天上的大眼珠眯着,闪着阴冷的光。
管事李渡浅卧于雅间小屋,有事无事便抬头见见那在黑暗中忙碌的身影,然后满意地低下头继续悠闲地修磨着自己的指甲,他可不想让那些镇中成年人的脚污了这些药材。有些人走过的路太多,脚上的邪气会转到心里,孩子可不同,他们不仅够纯,而且够蠢,不敢向克扣他们合理工钱的大人提出丝毫异议。
陈狱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笑了笑,他终于踩完了。拖着腿,陈狱喊了声坊主,问他要工钱。
李渡扔给他一个瘦瘦的布袋。
“能不能多给点?”陈狱摩挲着那粗糙的布料讪讪道,估摸着里面只有六枚铜钱。
李渡斜瞟了他一眼,啐了口痰:“咳!呸!”
“你,您看,我的脚坏了,多给点吧……”
李渡没搭理他,起身掸开凳脚下的老鼠,顺手从地上抽来两片枯黄的叶子,取回钱袋拿回两枚铜钱,然后把叶子塞了进去。
“这,这……”
“去!”李渡喝了一声,皱紧眉头,像是在驱赶一只野狗。
陈狱胆怯,生怕剩下的四枚也要被拿走,只得将袋子捧好在手心里,苦着脸掂了掂,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胸口,向坊主鞠了个躬就瘸着腿走开了。
李渡见好欺之人走远,舒开眉头,起身欲回屋睡觉,还不自禁吹起哨子来,声音不大,很尖,像鬼哭。
陈狱走在路上心头郁闷,他掏出胸口处埋着的破荷包,把李渡给的小钱放入,扎紧又摇了摇,细细听着那二十八枚铜钱跳动的响,连脚底的绞痛也不在乎了,满心踏实。
稀疏的钱响带来些凛风,风吹草动。
“风紧扯呼!”近处草边突来一声暴喝,窜出两个壮悍男人,头戴蓝巾,手持大刀,其一腰间别一硕大葫芦,见陈狱挡在路中央,也不多话,举刀便砍。
瘸腿小子来不及闪,幸得脚下一软堪堪躲过横来的刀锋,只是苦了那钱袋,丢在空中没被砍中却碰了那刀波气浪,登时纷飞四溅,滚散在地。
两人见一击未中,也没再补上两刀,而是直接从倒地人头上跨过,夺了路就逃,甚是果断。
“站住!”一声惊雷在空中炸开,唬得心惊的陈狱又是一颤,但听咙咚巨响,只见一个手握弯钩银锤的六尺巨汉从天而降,面如挣枣,虎背熊腰,踏得那地也裂,云也开,叫人不禁想起在西游神话里与那斗战胜佛大战的蛮神巨灵。
“小鬼,可看见两个孬货?”那汉浓眉倒竖,低下头问道。
“没,没……”陈狱早已吓得骨软筋麻,原本就不利索的嘴此时连吐字也是战战兢兢,惹得头上那急性子壮汉恼怒,把他地上一把抄起,勒着脖子作势要把大锤下抡,吼道:“糊弄我?那俩人就是朝这里跑的,你爹爹的眼还能看错不成?”陈狱是又惊又怕,挣扎着想逃,难耐汉子实在是腕力超凡,头上又悬着重器,一时间面红耳赤,口不能抿。
嗡嗡——一柄长剑凌空飞来,剑柄正中那壮汉手腕,他虎躯一震,如遭雷擎,大喝一声便扔下手里小鬼,挥舞着手中连刀锤要找那个不长眼的混账子开干,待他定睛见了那悬在空中泛着丝丝白光的剑,心头一惮,默默后退,只有嘴里敢再嘟囔几句。
倒地的陈狱回头,见身旁已站上一宝衣少年,剑眉俊眼,含威不露,右手持一空鞘,未做任何动作却让那空中剑返,在夜里划出一丝清鸣。
“啧啧,大莽贼抓不住,欺负小孩还是你纪诞有一手。”又见一楚腰女子从暗处走来,柳眉凤眼,摇着头调笑着那名唤“纪诞”的壮汉。
纪诞大怒:“若不是你轻信他人,那酒中剑又怎会被盗!若剑被认用,叫你尝尝剑老的愤怒!”
“笑话,就凭些小贼怎会使那仙剑,怕是问到酒香便是身首异处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寻那陈……”
“收声!”少年放话,两人登时闭了嘴。
陈狱见势头不妙,欲起身开溜,移步才知不对,脚底已湿漉一片……
“嘶——”女子用袖口微微遮鼻,纪诞则是揉着手腕讥讽道:“哼,怕是这小鬼被方才的架势吓得尿了裤子。”
唯有宝衣少年左手一翻,手中长剑再次脱鞘而出,挂在空中似宝铃,阵阵清鸣引得四处散落的铜钱纷纷升空,游转合聚成一柄柄小剑,缓缓飞至陈狱面前。
“你的东西,收好。”少年开口道,声音粗涩。
身旁两人听得师兄说话,面面相觑,心里大惊。
陈狱见钱失而复得,用双手接过,那小剑碰触间又散落成一枚枚钱币,一道白光闪进他的掌心,没叫人察觉。
“还,还差了四枚……”
“哪四枚?”少年皱眉道。
陈狱见状,方知自己是得寸进尺了,又见一旁的纪诞重握紧锤柄,也是心慌,顾不上伤腿和尿湿的裤子,连声道“够了够了”,便一瘸一拐间在黑暗里没了背影。
“天作师兄,现在我们……”
“回断安,我们要找的人……”纪天作见陈狱跑远,也不逗留,回头便走,手里握着的四枚铜钱也散作天星,一顿一枚,东西南北。
“不在这里。”
……
此时暗珠堂内,李渡睡得正香,突地打了一冷战,朦胧间睁眼,见两奇怪男孩正盯着他,鼓睛暴眼,双目透绿,正要大喊,岂料喉中被树叶塞满,呼吸不得,登时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
暑气炎炎,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芦苇荡中穿行。那便是温戾,他刚从丑三花口中得知这条能出去的偏僻小径。
“这糙老头子,早知道有路还不告诉我,害得我以为只能走水路回去。”
温戾一路骂着一路拨,他正欲回镇找宁沾,彻底问清事情的缘由。肩伤虽有不便,但终于是走出来了,日照当空,已是正午了。
短短数月,回到了锦琅镇,却是来了大事。
肩摩毂接,人声鼎沸。这几天正是“摸骨识人”的大日子。附属各村各地都有人陆续前来,似是一场壮观的大迁徙。
那些稍大地方来的,多是天赋异禀的青年才俊,鲜衣怒马,豪气满头。至于小些地方的来人,就杂多了,其中中既有牙牙学语的小孩,也有英姿烁朗的耄耋老人,镇中有好事者问他们来由,里头总有几个爱聊天的老爷子毫不顾忌地道出实情,纯粹是为了碰运气,中了能飞黄腾达,不中,那也有不中的好处,毕竟来了这繁华地,随意掏些钱买点地摊上的古玩意,摸中大奖岂不是祖宗保佑?
那几个说话人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殊不知哪怕是在那些无处安身的地摊小贩眼里,他们也尽是白日做梦的乡村野夫罢了。
“站住,报上姓来!”镇门口一位魁梧士兵拦住了两人去路。
“姓?”来人愣了愣,没搞清楚路数。
“哪来这么多废话?”
“呃,我姓温。”
“进去吧。”士兵摆了摆手,又站回原位。
温戾正一头雾水,心道这锦琅镇何时有了守卫?却闻东南方隐隐有怪兽嘶吼,只见一队犀兽奔来,黑皮三角,体壮如牛,数量约三两百只,带头人是个年轻女子,貂帽虎衣,脚下骑着一头更大的兕,青皮单脚,兽蹄践踏使黄土跟着震颤。
“祖盾裘氏。”那女子落地后拱手行了一平辈之礼,温戾这才看清她的相貌,浓眉大眼,皮肤呈古铜色,肌理细腻,骨肉匀称,只是细眉微皱,眼里带着的一丝狠意叫人心头发颤。
“上请!”士兵闻言,赶忙上前引路,上百号人跟着便进了门,留下数十人看管犀兽。
“原来问姓是为了区别对待啊……这祖盾裘氏又是什么来头?”温戾喃喃问道。
“嘿嘿,小子你连裘氏小儿都不知道,怕是从那些乡村小野地儿来的吧?”
“谁家的小孩?”温戾见身旁突然窜出一矮个子孩童,奇怪道。
“放肆!老夫不过天生奇骨,鹤发童颜,岂是尔等肉眼凡胎可以看透的!”那小孩指着温戾破口怒骂。
温戾定睛一看,那人果然不是普通的孩子,见他银发满头,长眉短须,皮肤却是不糙,紧致细腻如孩肌,只是身材矮小,不细看当真与孩童无异。
“我的包!”温戾只觉背上一轻,见那人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包裹,惊声道。
“小子莫慌,我只是酒瘾犯了要来解渴罢,对里头的小钱财还是不屑于感兴趣的。”那矮老头小手一伸,从包里掏出一瓶酒。
“诶,那酒……”温戾忙要阻止,这酒是那年查末初赠给他的自酿酒,时过境迁,可惜他不会喝酒,也不舍得喝。
“嗯?这什么酒,甘甜有味,馥郁芬芳,尤其是其中的醉气,实在熏人!”矮老头小酌一口后惊为天人,绝口大赞,抬手间就将手中酒喝下了肚,岂料喝完又暴怒,称自己嗜酒如命竟从未尝过此等好酒实在是全无道理,惊声嚷嚷着要见那酿酒的师傅。
温戾见他脾气古怪亦不敢深交,拿回包裹随口说了句“路边买的”便想悄悄溜走。
“且慢!”矮个子老头身巧玲珑,只是一个闪身就堵住了两人去路,“我纪彰天嗜酒如命,无酒不欢,今日你赠我美酒,我定要教上你几招当作馈礼。”
温戾忙做了个揖礼,说道:“感谢前辈厚爱,晚辈有要事在身,不方便久留。” 纪彰天哪肯放他离开,弹指一挥间便将温戾凌空抓起,左手一伸又飞出几道环形气浪把他紧紧扣住。
“授物在先,赐术在我,来而不往岂不辱了我纪氏大名?”
“你们这些疯老头怎么一个比一个疯,不相互之间祸害却非要欺负我们这些晚辈,也不怕丢了面子!”温戾双手双脚被不明之气束缚着倒吊在空中,忍不住骂道。
纪彰天眯了眯眼,竟腾空上天用手勒住温戾的脖子:“小子,虽然我喝了你几口酒,但是说话没分寸还是要有些惩罚的。”
方才已经空的酒瓶霎时碎裂成块,转眼间又扎满了温戾的袖臂。
温戾吃痛大喊一声,不禁想起来那天树妖断臂之恨,顿时也是心中冒火,怨愤满腔,只觉得两手如泼浇油一般滚烫,竟硬生生挣脱了束缚,两袖挣裂露出变异伸长的树手,直朝纪彰天面门呼去。
“水晶妖藤?”纪彰天脸色微变,但他显然不是泛泛之辈,稍作迟疑间便缓缓把头一侧,树藤从他耳旁擦过。
“天清地宁,极阴至阳。”纪彰天清喝一声迅速向后退去,右手现出一黑白转合而成的乾坤咒印,以云天为柄,抽出一把模糊的长剑,但听轻脆一声响,密密麻麻的气刀瞬时碾碎了延展的树枝,让一撮小天飘起了绿叶。
“嘶——”温戾倒吸一口凉气,脚下一空便往地上坠去,在失去意识之前脑中突然闪过一句熟悉的话:
“大道无象,大象无形。陈和安,你的试炼,应在地上。”
陈和安?
……
“这位小姐,这是您要的断续膏。”
“谢谢。”宁沾付完钱后收起了那纯如凝脂的断续膏,自温戾不在后她的精神就不好,脚下虚糊经常找不清路的方向,只得靠这断续膏强称精神,近来却久不见效。
“不行!二十六文便是二十六文,分文不多取,这玉基糖乃是从西北偏僻地来的原料,虽说不珍贵,也不能拿来贱卖。”
“掌柜,您就行行好吧,我等这药来救我娘的命啊……”
“这东西是小孩吃的玩物,怎能拿来救命,你这小鬼嘴里头话半句真也听不得,去去去,别打扰我做生意!”
宁沾刚走出这件药店便听到门口伙计与人争吵的声音。
转头见一瘦骨嶙峋的少年沮丧着出来,左脚包着厚厚的布带,一瘸一拐的样子着实可怜,宁沾自小又是个苦孩子,见状不禁怜心大发,上前询问。
“你好……”
宁沾虽衣着朴素,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但面容姣好,清丽秀雅,只是脸色略白,少了些许血色,陈狱见她上前,突然羞了臊,慌了神。
“我,我叫陈狱……”
“小姐,你可别被这小子骗了,他前些天说着要救妹妹,今天又变成救娘了,满嘴胡言不可信的。这些天拿出来的钱也指不定是哪儿偷来的,你要小心呐。”那进屋的伙计见宁沾回头上前,赶忙跑出来提醒道。
“我没骗人,我的妹妹和娘都病了……”
“那你这些钱是哪来的?”
“那是我……”陈狱刚想脱口而出“那是我在暗珠堂踩玉基草换的”,突然想起李渡的千叮万嘱,只得收声禁了嘴巴。
“看罢!”伙计顿时朝宁沾摊了摊手。
“你还缺多少钱?”宁沾叫住欲转头离开的陈狱。
“两文……”
“我可以借你。”
“啊?真的?”
“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陈狱慌道。
宁沾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两文给了那一脸不忿的伙计。
“我得一同去见见你的家人。”
“这……”
“怎么,你不会真的在骗人吧?”
“不不……”陈狱忙摆手,微微掸了掸满是褶皱的破衣,小声道:“只是我家太破,已经很久没有迎过客人了……”
宁沾见状知道他心中自卑,忙安慰道:“其实我也不过是家道壁立的寒门子弟而已,这次跟着……长兄来这里,你不用这么拘谨的。”
陈狱闻言也不好意思拒绝,从那伙计手中拿过半袋玉基糖就和宁沾一同上路了。
宁沾见他走路一瘸一拐,问他原因,陈狱只道是撞了,没说实情。
陈狱住的小屋子坐落于一深堂大院旁,大院主人是名富商,有钱之后好吃乡间野菜。那屋本是积放些村酒野蔬的地方,后陈狱来做工便赐给他当安身地,于是陈狱便接来老迈的亲娘和小妹,方便照料的同时也可以照看贮物,挣点小工钱。
谁料这几天风气不好,家里人接连得上怪病,全身奇痒又极爱喝水,小妹症状较轻,但苦了他娘,年老了皮衰经不起挠,全身上下都是血淋淋的抓痕。
陈狱看在眼里痛在心底,后听暗珠堂的跑堂伙计说,近些年产进的玉基草治此病功效尤著,他便拿出了积蓄去药房买,玉基丹太贵只能退而求其次,买那些小孩吃的玉基糖。
效果还不差,老娘和小妹吃了果然好了很多,只是症状反复需求量大,家里的钱很快空了。没法,陈狱只得另外去暗珠堂做活。
陈狱的老母亲见有客人,忙从床上爬起来,见是个漂亮姑娘,浑浊的双眼里登时充满了仁慈温柔,那小妹也是适时搬来了凳子并倒好了茶。
宁沾见状连连道谢,见这温馨和睦的场景,心底也是颇为感慨,不禁湿了眼眶。
“哎,姑娘怎么哭了啊?是不是我儿子有什么招待不好的地方?”老母亲见宁沾落泪,柔声说道。
“不不,老人家误会了,只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心中苦闷而已。”宁沾忙擦去眼泪。
老母亲没说话,只是右手轻拍她的背,眼里满是怜爱之色。
陈狱前去煮药,宁沾就坐着陪小妹玩耍,一时间突觉天旋地转,呼吸难促,脚下一软便摔倒在地,陈家三人顿时慌了神,将宁沾安置在床上又是擦汗又是倒水,甚至连玉基糖也给吃了,仍不见效果。
陈狱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随意处理一下脚底的伤口便背上宁沾去了暗珠堂,一路上惹了不少闲言碎语。
青天白日,朗风气清,暗珠堂门却是关着。
陈狱放下宁沾,托着门环狠狠敲了敲,许久不见人来,就在他搓手跺脚,无计可施的时候,门开了。
来人是个生面孔,年轻的小生,见状并未慌乱,而是十分冷静地与陈狱一同将宁沾抬进了屋内。
“请问李渡先生哪去了?”陈狱疑惑道。
“有急事回乡了,我是他表侄,叫我李谤就行。”那人头也未抬,只是在查看宁沾的状况,其手法娴熟想来也并非生手。
“哦……”陈狱心中仍存疑,这李渡乃是本地人,回乡又是哪儿去呢?不过他也并未追问,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救助宁沾。
李谤把脉完毕后,起身从后屋拿了一瓶药罐,将一粒圆润土黄的丹药置入其口,便示意陈狱与他出去,留给宁沾自行休息。
“纪兄弟,她,她没事吧?”陈狱一出门就急迫问道。
李谤微微一笑,却是冷的:“没事?事情可大了,这姑娘中的乃是妖藤树毒,三日之内没有解药,轻则双目失明腿脚化根,重则全身流脓溃疡而死。”
“啊?那怎么办?”陈狱更慌了,虽说宁沾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但他从心底喜欢这个纯真朴实的女孩,即使是出于“两文”小恩,陈狱也断不能见死不救。
“此毒乃是茅儿村温家独制,解铃还须系铃人,锦琅镇内便有一温家子弟,只是这温氏行事一向凶狠毒辣,就要看你敢不敢去了。”李谤满脸严肃道。
“那人现在哪?”
“百焘山偏峰,乱山瀑布下修行。”
“百焘山偏峰?”陈狱细细读出那名字,瞪大了眼,那可是有名的险地,那种地方自己怎可能随意进出,
“不用慌,我有一小路地图,另给你几张符纸,倘若那温氏反抗你照我说的去做便是……”李谤适时掏出一张卷轴,里面夹了三张符咒。
陈狱走后,李谤回到房内,对着昏迷的宁沾狰狞一笑:“宁师姐,又见面了……”
……
百焘山偏峰,涛怒湍急,悬河泻银,此时的温戾正立于那瀑布下,迎头挨着那冲流的灌顶。他倒是想跑,只是从头到脚都被那虚渺气环勾定,已经连续在这瀑布底下冲了一天的凉。不过说来也奇怪,他非但不累不饿,反而觉得体内愈加舒畅,仿佛有股气在体内流转涤荡,舒经活络。
“纪前辈!我究竟要在这里呆多长时间呐?”温戾实在忍不住了,嘴里堵着水也要大喊。
“喝,前天还老头老头的叫呢,今儿就改口前辈了?”纪彰天缓缓悠悠地从天边飘来,半躺着手拿酒杯,身下一团云气。
“前辈说笑了,这不是当时不知道您的大名嘛。”温戾脸上笑嘻嘻,实则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暗骂这世上的老头都不是好东西。
俩个老头,一个倚老卖老喜欢故弄玄虚,另一个鹤发童颜又嬉皮笑脸,嗜酒如命。温戾在上一个老头身上就吃了暗亏,那实力竟一剑就轰杀数名树妖,想来眼前这个也差不到哪去,可得好生供着不能落了半点口舌。
“嘿嘿,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纪彰天又喝了一口酒,脸上更红润了,带着醉意说道:“三天之后你体内的树毒也清得差不多了,看在你请我喝酒的份上,日后也不追究你这水晶妖藤的来历,只是镇中那些人,啧啧,就没这么好运咯。”
“什么?”温戾见他话里有话,心里更急了。
“镇中有妖,盘山树妖,又称盘妖。”纪彰天又喝了一口酒,摇头晃脑道。
“盘妖……”温戾一怔,想起了那天紧紧盘住宁沾的虬根。
“不过嘛,你体内的毒竟然没扩散,倒是融毒于体,把两条断臂给再生了,小子,是不是碰到什么高人了?”纪彰天好奇地问道,这水晶妖藤本就极其稀罕,出现在一凡人身上着实有趣。
“高人?奇怪的老头我倒是认识一个。”
“哦?他有何妙招奇术?”纪彰天顿时来了兴趣。
温戾见状脑子一转,心里打了个鬼主意。
“我师父他老人家会的法术没有论万,也有成千,那天只是略施小术,斩八百只树妖不费吹毫之力。”
“这么厉害?你师父姓甚名谁,能否引见一下,改日和我过个一招半式?”
“我师父云游四海,神秘莫测,是个得道的仙人,就你这只能用来束缚人的小把戏,啧啧……”温戾故作不屑道。
纪彰天一听这挑衅话,登时长眉颤抖,面露怒色:“小把戏?我这小把戏可是连纪荒那老王八蛋也要忌惮的!小子你莫要把牛皮都吹破了!”
“得了吧……”
“小子看好了!”纪彰天也不多说,灌完最后一口酒摆了架势便腾云直上,温戾只觉头顶一轻,瀑布倒流,倾泻向上,旋转斗合成一“十”字水柄。
“天清地宁,莫辨楮叶。”
山上一片森林吹起叶涛,漫天青叶犹如一道长河大瀑奔腾而来,流转承接,以水为柄,叶为锋,一巨型长剑就那样直立悬挂在温戾面前,似乎只要施法人一声令下,他便会人首分离。
“看吧,这才是无上仙法,你那师父见了,怕也是撑不过这半式一招吧?”纪彰天见温戾目瞪口呆的样子,扶着长眉十分满意。
温戾的确惊呆了,这柄巨剑分明就是那日老头用来斩杀树妖的翻版,只是形状偏小,剑身构成也不尽相同,这纪彰天和那老头有何关系不成?
“这招名为‘化剑’,一柄一锋皆由外物所化。我这柄水叶之剑还只是半成品,但其威力倒水搬山可不在话下。‘化剑’修炼至大成境界,万物皆可为吾剑!”纪彰天单脚立于那水做的剑柄上,配上矮小的身材有种难以言状的违和。
“嘁,得意什么,这‘化剑’怕不是你自创的招式吧?”温戾因面前的巨剑只敢嘟囔道。
“嗯?”纪彰天耳尖,脚下一点,身子腾空而起,轻飘飘地飞到温戾面前。
“你曾见人使过‘化剑’?”
温戾闭口不说。
那水叶剑登时又横了上来。
“我说,我说!”
温戾一字一句把遇到那神秘老人的事告予纪彰天,只是省去了些细节,因为他还不清楚这童颜老人的来头,不敢冒了风险。
“长袖白衣,断眉长发……”纪彰天喃喃自语,脑海里回忆起那段纪氏赘婿的苦闷日子。
————
“此‘化剑’之法修炼至大成,能以天为柄,以地为鞘,这纪氏今后也不敢再难为你罢。”
“感谢上仙赠鄙贱赘婿仙法!”
“此‘化剑’之法并非赠予你,而是‘暂借’。你天生根骨拙劣,无收灵化气之基本,正与此法有缘。天清地宁,虚生一,一生万,万还一,一还虚。一旦碰见有缘人,便将此法授予他,到那时想必你也再非凡夫俗胎,将无法再用‘化剑’,需牢记。”
“谨遵上仙教诲,敢问上仙何为有缘人?”
“阴阳相克,矛盾相生。大道无情,天作和安。”
————
“大道无情,天作和安……”纪彰天将心绪收回,望着眼前的温戾,心道:“莫非这小子……”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温戾。”
“温蠖昏聩,鸷狠狼戾,甚么鬼名字。”纪彰天摇了摇头,大概率打消了心中有缘人的想法。
“哼,虽然我自小是孤儿,但跟了我十几年的名字只有自己是嫌弃不得的。”温戾正色道。
纪彰天见温戾表情严肃,也没有继续取笑,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既然你和那位仙人相识,那我教你的一招半式也不得随意忽悠。”
“抱元守一,与道真合。目不妄视,口不妄言,耳不妄听,内真外应,先天之气,自然感通,归于吾身。”纪彰天大手一挥,一股清气缓缓注入温戾的识海。
“此纪氏亲族炼气之法,你这几天好好修习,日后有大益处。”
“哼,既然忽悠不得,何不教我‘化剑’?该是心中不舍,怕后来者居上?”
“你懂甚么!‘化剑’太过深奥劳神,没有炼气的基本要领,要学也行,只要你能受得了少年白头,骨蜷脊缩,我立马教你。”纪彰天羞怒道。
温戾摇了摇头:“我不学什么仙法,也不想修仙,你若念那老头的旧情,就把解树毒的药给我,再放我下山罢。”
“嘿。”纪彰天冷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一小药瓶,对着温戾摇了摇后放在瀑布边的礁石上。
“等你学会了炼气之法,自然就能从这里出去了,这瓶‘滋阴近魂丹’呢,就是解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只有三天时间。”
随处刮来一片残云,纪彰天气哼哼地乘之飞离。
“镇中有裘氏和纪氏亲族坐阵,我劝你还是安心等瀑水涤尽树毒再想办法离开,至于剩下的就看你造化了。”一道浑圆铿锵的声音从远处传入温戾的耳朵。
仗剑瀑布下,一小儿无奈地消化着识海内的三十六字口诀,那瓶解药上的红翎随风摇摆,心系的是远方的宁沾。
……
那心系着宁沾的人还有一个,便是初踏入百焘山偏峰——乘鸾峰的陈狱。
脚踩山石,眼望八方,陈狱两手展着黄皮地图四处寻找着进入偏峰山脉的小道。
他一度很是疑惑,这偏峰凶名远扬,为何自己走到这里竟如此之顺,莫非真是那李谤所给地图之妙?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原因了。
一头狰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奇兽五尾一角,状如赤豹,周身无花纹,吼声尖鸣似击石。
陈狱扶住身后的包裹,与狰犳紧张地对视着,他知道自己不能跑,双腿再快也比不过猛禽走兽,坏就坏在这兽看上去迅捷非常,只怕那符咒还未拿出自己就会被扑倒在地,身首异处。
怎么办?
陈狱冷汗直冒,双腿微颤。那头狰犳亦是十分谨慎,于一旁窥伺,稍有动静便会毫不犹豫猛起,亮出利爪,大快朵颐。
……
另一边,大早,锦琅镇。
“小二,上酒!”一客栈迎来了位彪形大汉,身后带着个孩子。
“来嘞!”一白巾小二赶忙出来招呼,见来人带着一孩子,笑道:“哟,客官可是带着贵子前去参加那摸骨大会啊?”
“哈哈,那是,怎么样,这孩子的面相?”大汉一笑,看着小二竖起的拇指,用力拍了拍胸脯:“我儿子!”
“有是父必有是子,客观您稍等,这就给您上最好的酒!”小二屁颠屁颠地去了。
“咦,小二,这酒里怎么有树叶?”大汉声音洪亮,顿时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
“这……”小二见着在酒里荡漾着的绿叶,也说不上话来。
“怎么,见是从外乡来的,糊弄我们?”大汉怒了,猛地一拍桌,上前拎起小二的领子就要动手。
“客,客官,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小二忙摆手求饶。
“爹,我头好痛,透不过气……”那大汉的儿子艰难说道,起身踉跄着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儿子!”汉子赶忙俯下身子查看情况。
“啊!”只听他一声惨叫,再站起来时那孩子挂在其胸口,狠狠撕扯下一块血肉。
那孩子满身鲜绿,手已变成树枝,头生草,脚化根,已然是一个树人。
“妖怪啊!”小二大叫,客栈里的人忙惊恐着四处逃窜,孩童树人眼瞪大如环,抓人就咬,一时间场面混乱,四处狼藉。
锦琅镇内的几处店,多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