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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沈楝照例与沈标一道出门去皇宫当差,过了正午,他便告假出宫,从延兴门出了城,直奔乐游原。
到了乐游原上青龙寺,他找地方栓了马,一路来到大殿之前,也未见约他来此之人。
他在殿前等了片刻,偶一抬头,见殿前台阶上缓缓走上来一名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子,手里转着一支飞镖。
那男子见了他,勾了勾唇角,转身又沿着台阶下去了。
沈楝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乐游原的最东端,可以俯瞰长安的崖上,那男子才停了下来,回身等着沈楝走近。
沈楝可以断定自己之前没有见过此人,可是又觉着此人有些眼熟,一时满心疑虑,问道:“你是何人?”
男人道:“我姓丰,名刻,年四十五,苏州人士。“
苏州是沈楝外祖家所在之地,他问:“你是我外祖家那边的亲戚?”
丰刻摇头,望着他道:“我是你爹。”
沈楝一愣,继而愠怒。
丰刻赶在他发作前解释道:“你别生气,我说我是你爹,并非是在占你便宜,也不是在与你开玩笑,我真是你爹。方才你一脸疑惑地打量我,应当是觉着没见过我,却对我感到眼熟吧?你再仔细看看我的眼眉唇鼻,想想你自己长什么模样,就能
理解为何会对素未谋面的我感到眼熟了。
沈楝经他提点,细细一看,心中大为骇异。这人,这人的眼眉与鼻梁,竟真的与他十分相像。
骇异之余,他下意识地否认,厉声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再敢乱说一个字,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丰刻从袖中拿出那支镖身上刻着丰字的飞镖,问沈楝:“接到不明身份之人的传信,你堂堂左千牛卫中郎将,竟真的来赴约了。是因为这支镖吧?为什么看到这支镖你就愿意来赴约呢?”
沈楝不说话,拧眉看着他。
“你不愿说,我来替你说。因为十四年前,在你外祖母六十大寿之前,一个小女娃半夜去你母亲院中,撞破了你母亲的奸情,还被这种飞镖所伤。你作为你母亲的儿子,苦苦向众人解释是那个小女娃说谎,那晚她根本没有去过你母亲院中。可
是,小女娃背后那支镖不是凭空出现的,魏家还有人认出了那支镖是我的。你母亲因此自尽。你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牢牢地记住了那个害死你母亲的小女娃,还有当年从她背上取下来的那支飞镖,对吧?”
沈楝捏紧了拳头,眼底渐渐泛起血丝。
“所以,时隔十四年,当你再次看到这支飞镖时,你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你之所以来赴约,就是为了搞清楚这支镖是怎么回事?当年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来解开你疑惑的人,这世上,也只有我才能解开你的这个心结。”丰刻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还是充满戒备。
丰刻道:“信不信随你,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你娶的那个燕七娘,真实身份是当年害得你娘自尽的乔疏影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没控制住眼神。
丰刻露出既惊讶又在意料之中的神情,故作姿态地感慨道:“你竟然知道?我原以为你十三岁远赴边关是出于对你娘亲之死的愧疚,看来你纵有愧疚,愧疚之心也有限......”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一把揪住了前襟。
“你究竟是谁?”沈楝死死地盯着他,鼻息咻咻,显见情绪起伏得厉害。
“别激动,听完我今天的话,你就可以安心地与她在一起了,因为当年,她没有说谎。”丰刻扯开的手,理了理衣襟,道:“当年她确实撞破了我与你母亲欢好,被我用飞镖射中了后背,但不是在十四年前,而是在,二十四年前,我刚与你母
亲开始幽会之时。”
沈楝面色紧绷,不说话。
丰刻继续道:“不可思议是吧,二十四年前,你还没出生时我射出去的飞镖,居然会出现在十四年前你的眼前。如果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我一定不相信,可是后来,同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在我身上。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年,乔疏影,就是
你现在的妻子,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二话不说给了我当胸一刀,许是菩萨都不忍心让你我父子未曾蒙面便天人相隔,心口中了一刀,我居然没有死。”
他一边说一边扯开衣襟,向沈楝展示他的伤疤。
沈?低眸一看,他心口确实有一道刀疤,按理说,那里中了刀人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比起没死,你知道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什么?我醒来之后,发现我居然少了二十年时光。我在二十三年前被她插了一刀,而当我鲜血淋漓地醒来时,却是在三年之前。我去魏府找你娘,却被告知你娘在十一年前就死了,病故。我买通
魏府的下人偷偷打听,才知道你娘过世的真正原因,同时也知道了乔疏影的秘密,“丰刻脸上露出那种类似于发掘到绝世珍宝般的笑意,压低声音道:“她能在过去和现在自由穿梭是不是?“
沈?唰的一声拔出随身佩戴的千牛刀搁在了他的脖颈上。
“杀我?使不得啊,你阿娘的死不能怪你,但你若杀了我,可是真正的弑父……………”
“闭嘴!再敢玷污我母亲的名节,我即刻要你的命!”沈楝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信,你可以去打听。在你第二个同胞兄弟夭折之后,你母亲和你父亲的关系就决裂了。你父亲是不是对你不好?你以为他是因你母亲之死在怪你吗?以他当时和你母亲的关系,他会为了你母亲的死迁怒
自己的儿子?
“他不待见你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十四年前在魏家发生之事让他怀疑你并非是他的亲生儿子,因为你母亲察觉自己有孕之后,找借口与他吃了顿饭,把他灌醉,让他在自己房里歇了一晚。
“你母亲死后,闲言碎语传到你父亲耳中,他必然开始怀疑醉酒的那一晚到底有没有碰过你母亲,但你母亲已经死了,他纵有怀疑,也无从求证。他愤懑,又没脸对人倾诉,只好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你身上。”
丰刻看着沈楝道:“你不要责怪你母亲,觉着她不贞。你父亲可以和别的女人生那么多庶子庶女,她凭什么不能和我生一个你?便是报复,她也有这个资格与立场去报复。更何况她对你是真心疼爱,她自尽,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是为
了,保你的清白。毕竟,只要她不在了,陈国公就永远无法证明你不是他儿子,这个哑巴亏,他得吃一辈子。”
“我不信......”沈楝握刀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你不信,可以去问你哥标,问问他你一母同胞的二哥是怎么死的,问问他在你二哥死后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一种相处状态?你自己判断在那种情况下你母亲是否还愿意跟你父亲再生一个孩子。”丰刻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刀身,将千牛刀从自己
的肩膀上移开。
沈?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控制好情绪,表情麻木地看着远处,问:“你今日约见意欲何为?”
丰刻腆着脸道:“我们父子既有缘在此相遇,总要有个像样的相聚之处。喏。就在我们脚下,新昌坊,就有座不错的宅院正在出售,你去将它买下来,房契上写我的名字,也是你将来的退路。”
“我若不呢?”
“那我便只好去找我儿媳妇了,以她之能耐,区区宅院,应当不在话下。正好顺道问一问她,当初为何杀我?”丰刻恬不知耻道。
沈楝眉头又拧了起来。
丰刻道:“别胡思乱想了,便是你此刻杀了我,乔疏影的秘密也一定会流传出去,你自己想想,到那时,你还留得住,抑或说,护得住这个女人吗?你有如今的成就,也有我的功劳,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若无我这样的根骨,很难说你一个养尊处
优的公府郎君能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更别说,平康坊僻巷宅院中的秘密,我也一直帮你守着呢。如今我有难,你援一下手,于情于理,都不过分吧?”
沈楝已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冷着脸,转身离开。
丰刻在他身后道:“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我们依然在此相见。”
沈楝没理他。
丰刻也不在意,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他与沈楝谁都没有察觉,就在他们脚下不远处的崖壁上,玄乙如一只壁虎般趴在一丛灌木下面,面色凝重,一动不动。
沈楝牵马回城,心烦意乱六神无主,根本无心看路。待他脚下一绊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入了一片树林之中。
阳光遍洒林梢,四周寂寂无声,他摇摇欲坠的心防却在此刻骤然崩溃,嘶吼一声,猛然出拳砸向身侧的树干,一拳又一拳,直到树皮脱落,木白的树干被他的鲜血染红。
他痛苦地双手捧住头,在树根旁坐了下来,潸然泪下。
因为母亲的死,他恨了乔疏影好多年,也恨了自己好多年,直到七年前,知道乔疏影有穿越时空之能后,他开始重新审视当年那一夜发生的事,却依然本能地不肯相信他母亲真的与人有染。
母亲死后,府中年幼的兄弟经常在他面前说他长得不像阿耶,仆从们也常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他以为他们是在故意揭他疮疤,常常跟他们打架,最后为了逃离这让他感到窒息的一切,他不辞而别远走天涯。
如今想来,堂堂公府,若无家主默许,他们怎敢如此?
丰刻......那个卑鄙小人,是他生身父亲?
他一万个不想承认,但是,相似的容貌是铁一般的证据,五岁的乔疏影那一晚遭受的一切更是佐证了这件事的真实性,他辩无可辩。
再者,若丰刻真是无关之人,乔疏影又怎会回到二十三年前去杀他并把他的“尸体”扔到三年之前?
她是想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其实一直以来,她什么都没做错,反而是他,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