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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在汴梁城的上空。
这里是帝国的坟场,繁华被连根拔起后残留的废墟,迁都的洪流裹挟着帝国的精魄涌向北方那座名为北平、正轰鸣生长的骨架,留下的,只有这具庞大躯壳的空洞回响,以及被遗弃在此、看守废墟的老人。
如今的杨溥,也的确称得上是老人了。
马车在一条相对僻静的深巷尽头停下,巷子深处,一座一看就知道主人捞了不少的府邸沉默矗立,门前两只石狮在檐下灯笼微弱的光线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杨府”二字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门房迎了出来,恭敬地等待着来自远方的游人,顾怀下了车,抬头看着这他几乎没有住过,却等同于他半个“家”的宅邸,玄青道袍的下摆拂过门槛,带起微不可察的尘埃。
府内比巷外更静,回廊庭院皆沉入浓稠的黑暗,只有几处值夜的下人房透出豆大的灯火,空气里是旧宅特有的、混合着木质陈腐与淡淡墨香的味道,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空寂的冰凉。
杨岢在蜀地已经成家,安稳地做个小官,杨溥平日里大多宿在内阁,府里的下人遣散的遣散,回老宅的回老宅,还留下的也都上了年纪,整座杨府,都透着股即将走到尽头的暮气。
就像顾怀要去见的那个人一样。
他无声地穿过前庭,走向后院那座独立的书房,那里,是这座巨大府邸里唯一还亮着稳定灯火的地方,像茫茫夜海里一座固执的、燃烧着最后灯油的灯塔。
书房的门虚掩着,暖黄的光晕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痕,顾怀停在门外,没有立刻推门,里面只有极轻微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还有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带着痰音的轻咳,像是从枯井深处传来的声音,沉闷又带着回响。
他推开了门。
暖意混合着更浓郁的墨香和炭火气扑面而来,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一道身影几乎被堆积如山的奏章文牍淹没,烛光吝啬地勾勒出他花白的鬓角、深刻如刀刻斧凿的皱纹,以及握着紫毫的枯瘦手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着不健康的青白。
曾经在苏州初见时那份虽遭贬谪却依旧锐利、隐含蛰伏野心的眼神,如今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枯槁的沉静,他伏案的姿态,像一株被风雪压弯了脊梁的老树,根系却还死死抓着最后的泥土。
杨溥。
顾怀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冰针刺了一下,细微却尖锐的酸楚无声蔓延,他的目光扫过杨溥花白稀疏的头发,深刻得能夹住纸片的皱纹,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指,还有书案上那堆积如山、散发着压抑气息的文牍,沉默了下来。
他记得在苏州小巷初见的时候,杨溥因为上书议论北境战事,被怕麻烦的灵帝贬到江南,那时的他安静地等待着,像是死了心,眼底深处却还藏着不甘熄灭的余烬;他也记得后来他走入京城,在那些风雨飘摇、刀光剑影中,是杨溥挡在他的前面,几乎没有让官场的任何污秽沾染上他,正是因为有杨溥在,他的仕途才能顺利得简直令人发指,用几年的时间走完了别人一生都走不完的路;他当然也记得在北境战事最胶着、朝堂暗流最汹涌之际,杨溥寄来的信笺里,字里行间是支撑,是隐隐的骄傲,也是无声的牵念--那封信的末尾,是“父”字。
然而此刻,这位硬生生扛着半壁残山剩水、经历灵帝之崩英帝之崩、在权力漩涡中心独自支撑了数年的老人,是真的被耗尽了,岁月和这名为“大魏”的重担,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远比北境的风刀霜剑更致命。
杨溥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进来,他仍在认真地审视着从江南、从蜀地甚至从西北上奏的文书,直到顾怀的脚步声停在书案前,那玄色的袍角侵入他低垂的视野边缘,他才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顾怀脸上,怔忡了片刻。
随即,那布满深刻倦意的脸上,极其缓慢地、如同冻土艰难开裂般,扯动出一个极其浅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回来了?”声音沙哑干涩,带着熬夜熬透了的疲惫,语气却平淡得像顾怀只是去隔壁街吃了顿饭,“看起来,这是你瞒着很多人的出逃?”
顾怀走到书案侧面的圈椅坐下,椅面冰凉,寒意透过衣料:“这个说法就太难听了--不过也不是不能这么理解,如今的我想要好好休息一下,除了逃好像也没什么其他办法。”
“害怕才会逃,就像你当初把刀架在张怀仁儿子的脖子上,然后连夜想跑出京城一样,”杨溥说,“你...有那么畏惧吗?”
“你记性真好,我都快把这件事,乃至张承那个人给忘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狼狈得走投无路的模样,印象当然深刻,当时的你甚至产生了魏国容不下你,你就去辽国的想法,也不知道现在的你倒回去看那一幕是什么感觉,”杨溥放下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你真的离开了,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当然有想过,我应该会带着莫莫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后来的这些天下大势,就都与我无关了,也许我会隐姓埋名搞点发明,然后挣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顾怀笑道,“但谁让你那句‘要成为那个不用逃跑的人’让我上了个恶当呢?才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今天,只能说你忽悠人,的确是有一手的。”
“从你这句话就能听出来,你一直认为是我和先帝一步一步把你推到如今这个位置的,这个想法不能说错,但逃避的味道太重了,”杨溥摇头道,“顾怀,其实你有没有发现,你和这个世上的其他人有很多不同?这种不同会导致,只要你做事情,就一定会引出各种各样的风波来,而这些风波又会推着你继续往前走,从根本上说,无论你是走上仕途还是隐姓埋名去了别处,只要你不真的放下一切忍受这个世道的肮脏与不公,你终究会登上这个舞台--无论是以什么面目。”
顾怀微微一怔,然后沉默了下来。
杨溥继续说道:“你已经成为了那个不用逃跑的人,但你还是不愿意细想一下在你走过的这段路上,谁才是最大的推手,你说你能忍受寂寂无名的生活,但如果你开了间铺子却被小吏刁难呢?如果你隐居偏远却被兵灾波及呢?如果你远走他乡却总是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呢?说到底你是个有责任感而且有道德底线的人,你不会真的能像你想象中那样平静生活下去,不管我和先帝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不管你当初选择的是离开还是留下,你最终可能是推翻朝廷的义军首领,也可能是力挽狂澜的救国忠臣,唯独不可能是个乡下收租数银子的富家翁。”
杨溥的话很尖锐,或者说他的话一向很尖锐,顾怀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作为这个世上首先和自己产生联系的“大人物”,同时因为杨溥老谋深算不太正经的性子,他可能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几个人之一,不管是当初怎么让自己心甘情愿地留在京城,蹚那些浑水,还是后来从没有让自己对这段“义父义子”的关系产生恶感,他都把自己...拿捏得太死了。
但顾怀的确是没想到风尘仆仆地回来,准备聊些闲天,却被杨溥一下子就抓住自己那繁杂心思中的要点,而且还如此**地剖析出来给自己看。
他偏移了视线,转移了话题:“你这里,看着像是要被埋了。”
“几位阁老依次北上,宫城空了,内阁也快空了,继续宿在那里,太冷清,”见顾怀仍不愿直面内心,杨溥没有继续逼问下去,“偌大南方,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倒是你...既然你能出现在这里,就证明辽国的两京四道,已经翻不起风浪了?”
“收拾干净了,上京的宫墙塌了大半,耶律元死在他的龙椅上,设了枢密院镇压辽境,卢老是枢密院主使,”顾怀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辽国的太子耶律崇带着残兵钻进了草原深处,像条丧家犬,燕云十六州,踩实了。”
平淡的话语里,是尸山血海铺就的煌煌功业。杨溥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更显苍白,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当年在苏州,在那间破落的小院里,我曾说过这一生的理想就是收复燕云,”&bp;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遥远得有些模糊的午后,“但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是在异想天开,到有点像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呓语--收复燕云?那是多少年来汉人流血流泪,却只能在梦里想一想的事情...可谁能想到,你不仅拿回了燕云,还把整个辽国都埋进了土里。”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才几年啊...顾怀,当年把你带进京城的时候,我只以为你经过培养,会是个能扛起朝政的人物,后来你展现出军事方面的天赋,平了江南,我又觉得,也许你能镇压北境,给大魏一些喘息之机,那便已经是极大的奢望了,可你...”
他摇摇头,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份沉甸甸的、远超预期的震撼,已经弥漫在空气里。
顾怀看着烛光下杨溥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心头那股细微的感叹再次泛起,这位名义上是义父、实质上却是他踏入这权力场最初的引路人和最坚实后盾的老人,数年光阴,从苏州的小巷到京城的风雨,再到如今这汴梁暮色里的相对无言,其中的情感早已复杂得无法用简单的“义父义子”来定义。
原本只是利益捆绑下喊出来的一句“干爹”,一个落魄书生攀附权贵的无奈选择,一个失势高官随手布下的闲棋,可命运弄人,阴差阳错,这份关系竟在风雨飘摇中,浸染了太多难以割舍的真情实意,沉甸甸地压在了两人心头,顾怀想起初到京城时,因为惹上张承那个纨绔,狼狈不堪地想要逃离,是杨溥在那个寒夜里找到他,对他说了一番改变他一生的话;也想起后来在北境封王,朝野汹汹,杨溥在湖心亭里告诉他:“遵从你的本心就好,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以父亲的身份,看着你一路走下去”;&bp;还有迁都之初,他硬撑着疲惫的身躯在内阁批阅如山奏折,只为替自己稳住后方半壁江山...
“老头子,”顾怀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很少这样称呼杨溥,更多时候是一个简单的“你”字,“累吗?”
杨溥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奏报,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同样冰冷坚硬的椅背上,闭上眼,仿佛在积蓄一点力气,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些皱纹显得更深了。
“累?”他睁开眼,眼神有些空茫,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烛光,看到了更久远的过去,“从盛隆十七年入翰林院抄写卷宗开始,抄了三年,然后,用了十二年,爬到礼部尚书的位置...又被贬到江南,本以为或许要等许多年,才能有机会回到京城,结果又在苏州城遇见了你,就此一脚又踏进京城的漩涡里,后来更是坐到了首辅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这么多年,历经三朝,守着这半壁江山...”&bp;他轻轻敲了敲堆满卷宗的桌面,“你说累不累?”
他看向顾怀,那浑浊的眼底深处,却并没有多少抱怨,反而透出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但这担子,总得有人扛,你不在京城,天子年幼,朝堂上那些心思各异的人,总得有人压着,南方的事,也总得有人理顺--好在如今你灭掉了辽国,我也终于可以休息了。”
顾怀沉默许久,说道:“要不再考虑一下吧,内阁首辅这个位置,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之后的这几年,随着兼并辽国两京四道,天下会很乱。”
“不了,”杨溥摇了摇头,挂起一抹很淡的笑容,“每个人都有该退场的时候,先帝驾崩的时候我有想过离开,你回京要迁都的时候我也想过离开,可都被你劝了下来,这一次你劝不住了,我该告老了,以一个...大魏臣子的身份。”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那个两人都在刻意回避的话题,如同房间里的第三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阴影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忽视。
“国号不会改,”顾怀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禅让之后,依然是大魏。”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层窗户纸被顾怀亲手捅破时,杨溥的身体还是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闭上眼,仿佛要将那汹涌而来的复杂情绪强行压下去,书房里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光影和他压抑着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他才说:“你是要我自欺欺人么?”
“如果这样能多少让你过了心里的那份坎的话。”
“在你看来这或许是很没有必要很愚蠢的坚持,但在我和很多人的眼中,这其实是比命还重要的事,”杨溥说,“我考的是大魏的科举,东华门唱名,几十年宦海起伏,大魏给了我一份体面,我也应该还它一份体面,前后历经三朝,已经够了,新朝没有我的位置,你不应该强求我留下。”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
这个一生宦海沉浮、历经三朝的老人,可以默许、甚至暗中推动顾怀去终结这个他效忠了一生的王朝,但他无法以新朝重臣的身份,站在金銮殿上,向自己曾经的义子、如今的新帝俯首称臣,那是他对自己一生信念的最后坚守,也是他留给史书的、属于“杨溥”这个名字的最后体面。
顾怀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说你所谓的告老太过彻底,你可以不用走,留在京城养老也好,哪怕是在汴京--也就是以后的南京待着也罢,新朝需要你这样的老臣坐镇...可所有的话,在对上杨溥那双平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睛时,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了解这个老人了,亦如杨溥了解他,当杨溥说出这些话事,就证明他这个决定,已经无人能改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不舍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顾怀,他看着烛光下杨溥那张在短短几年内苍老得几乎脱了形的脸,想起他当年在苏州小巷初见时那份隐含锋芒的沉静,想起他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的意气风发,想起他一次次在仕途上给予的庇护,这一切,都即将随着那个“大魏臣子”的身份一起,彻底落幕。
“老头子...”顾怀一声长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杨溥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那枯瘦的手掌在空中虚按了一下,仿佛要拂去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伤感。
“不必如此,”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属于父亲的温和,“人老了,总要退的,能在退下去之前,看到燕云收复,看到辽国覆灭,看到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比起那些死在任上,或者被贬黜回乡郁郁而终的同僚,我杨溥这一生,足够精彩了。”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微小的灯花,光影摇曳中,杨溥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许,他看着顾怀,眼神柔和,不再有首辅的威严,只剩下一个垂暮老人看着自己最杰出“作品”的平静满足。
“记得当年在苏州,我对你说,收复燕云是能泽被子孙的功业,现在,你做到了,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这就够了,我这个当义父的,”&bp;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顾怀,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真切了几分,“...很欣慰。”
所有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几乎让顾怀难以自持。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的微响,和窗外偶尔掠过的、带着哨音的寒风,这沉默不再沉重,反而像一种无言的交流,流淌着太多无法宣之于口、却彼此心领神会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顾怀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种带着沉重理解的平静,他没有再说任何挽留的话,也没有再去触碰那个关于“新朝”的话题,只是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那个冰冷的茶壶,走到角落的小火炉边。
炉火将熄未熄,他沉默地添了两块炭,用火钳拨弄了几下,看着微弱的火苗重新舔舐着壶底,然后他提起渐渐有了温度的水壶,走回书案,将杨溥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倒掉,重新注入了热水。
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杨溥有些怔忡的脸。
顾怀将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
“天冷,”顾怀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只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喝点热的。”
杨溥看着眼前那杯重新升腾起热气的茶,又抬眼看了看站在书案旁的顾怀。他枯瘦的手指动了动,最终没有去碰那杯茶,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告老奏折准备什么时候送去北平?”
“明天吧。”
“明年春天禅让大典,看起来确实能赶得上。”
“大典已经开始准备了么?”
“从辽国覆灭的时候就开始了。”
“的确是要提早一些免得夜长梦多,不过你这么跑出来真的没问题么?”
“谁让我习惯了当个甩手掌柜呢?南方有你,北方有卢老,我亲手带出来的武将又带着重兵镇压着四方,出不了什么问题。”
“那的确是可以出来走走,毕竟以后就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次来准备在汴京待多久?”
“祭拜一下赵轩,和你聊一聊,等到再见过几个人,就又该动身了。”
“我还是得劝你一句,你现在不能出事。”
“我知道,所以这一路都走得很急,而且很隐秘,”顾怀说,“而且就算我出事,天下一统的大势也不会改变了,或许对于朝廷里的那些人来说,一个死掉的靖王,或许会更好一些。”
“你能意识到在你接受禅让的那一刻,很多人就会变成你的敌人,就证明你坐上那个位置后,起码不会太蠢。”
“不像是什么好话...但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所以必然还要做一些事情,来消弭掉禅让后的那些风波。”
“我没法给你太多建议,因为这样的事情,全天下的人都没有经验。”
“我也没想着能得到什么建议,你这种迂腐的老臣不从桌子下面抽把刀出来诛国贼已经算是徇私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么,我走了。”
“嗯,小心一些。”
没有告别的话语,也没有关于未来的嘱托,顾怀知道,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灯下的老人,仿佛要将这幅画面刻进心底,然后,他转过身,玄青色的袍角在烛光中划过一道沉静的弧线,走向门口。
推开书房门,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涌入,顾怀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外面浓重的夜色里,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庭院中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书房内,杨溥依旧坐在那里,烛火将他佝偻的身影拉长,投在堆满文牍的墙壁上,像一座沉默的山,他枯瘦的手指终于伸向那杯温热的茶水,指尖触碰到杯壁的暖意时,微微顿了一下。
许久,他端起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流,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桌案那成堆的奏章、文书上,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如同烛火熄灭前最后的跳动,温柔地、彻底地黯淡下去。
他轻轻提起笔,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寒夜。
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这座名为汴京的庞大废墟,和他书房中这位看守废墟的老人,一同沉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
杨溥,字弘济,庐州巢县人。祖德谦,县丞;父廷玉,早卒。溥少孤,母陈氏鬻簪珥资读。尝雪夜乏薪,析槛木爨,诵《左传》不辍。性沉敏,尚质实,耻为章句儒。盛隆十七年举进士,年三十四,名在三甲末。同榜戏曰:“杨君循资,四品可期。”溥默然,意殊未惬。
授翰林院编修,掌故牍誊录。沉潜案牍三载,默察朝局利病、人事迁转。大学士张昶察其勤谨通变,擢户科给事中。时河决开封,溥奉敕行河。胥吏循例献“冰敬”二百金,溥正色却之。然河督盛宴,陈金器满案,竟取烛台,谓左右曰:“取照夜,余者眩目乱心。”其达权不拘若此,谤誉遂生。
永初改元,迁礼部右侍郎。值北辽岁索“岁赐”三十万,国库虚竭。溥深谙财计,奏行《钱法疏》:收天下恶钱、私铸,熔铸“永初通宝”,严私炉禁,立官兑平价。市井初哗惧,商贾裹足。溥亲赴宣谕,兼施严法,捕斩巨猾数人,半岁乃定。新钱行,物价渐平,岁增课税十五万缗,边饷稍充。然言官劾其“纵钱监克铜”,“与民争利”。灵帝知其能亦知其贪,置劾章不问,私语近侍:“杨溥,能吏也,然手不洁,如玉有瑕。”溥闻喟然:“非常之时,行法如砭疽--宁伤肌肤,勿遗腐毒。白圭之玷,其功可掩?”
八年,晋礼部尚书。会灵帝欲修西苑,费八十万。溥率九卿伏阙谏曰:“今燕云沦腥膻,江淮聚流蝗。陛下省一殿,可活十万民;辍一园役,足缮三关燧。”帝怒掷砚,血染袍袖,溥跪不起,终罢役。都人绘《血谏图》传颂,然中官切齿,阴谮其“沽直”。
明年,辽骑大入,破边关,京畿震。溥夙夜忧愤,力主击。时禁军精锐,溥请发援边,将有沮者曰:“禁军重器,安可轻付?”溥怒曰:“寇在门庭,犹惜爪牙?今日惜器,明日恐惜京师!”然灵帝素厌兵,尤忌边将权重,惑于谗,竟以溥“越职言兵,摇惑军心”,左迁苏州同知。朝野清议扼腕。
苏州三载,虽贬谪,江南冠盖争谒。知府赠华宅,盐商献膏腴田,溥尽纳之,然皆署“义庄”,岁收田租六千石,半济鳏寡孤独,半资州学及寒门俊彦。尝观书院童子蹴鞠,指谓士绅曰:“球聚则势强,星散则力衰。庙堂之弊,岂非在众正不亲,各守畛域?”遂便时讲学,冀拔俊才。
其识人尤奇。时有狂生顾怀,隐书院。溥异其貌,询之,惊其才,延入内室,解貂裘赠之,叹曰:“魏病入膏肓,非虎狼药不起。”遂收为义子,亲修荐书致吏部。后怀镇北疆,累功封靖王。溥居朝,力排谤议,输粮秣、护将领、抑言官,甘为砥柱。尝病中闻北疆急,强起草转运诏,墨迹与咳血相杂,僚属见之泫然。史谓:“溥为枢相四年,靖王得十万甲衣无后顾忧。”其托举之力,功在社稷,虽亲子不过。
及靖王克复燕云,朝廷议迁都北平,旧京汴梁为留守地。溥以古稀受命留守,综南**政,抚地方,转粮秣资北伐,劬劳夙夜。值运河漕运为国脉,河道淤。工部请发民夫十万疏浚。溥取户部黄册勘,见江南数府蚕疫,民生已蹙,朱笔驳曰:“姑苏、钱塘、明州,疮痍未复,再兴十万役,是驱民为乱也!”乃力排众议,更法:发官帑,募淮北、山左流民充役,日给足米三升、钱五十文,严督吏禁克。河道数月则通,役夫欢忭,刻《减役颂德碑》于汴滨。溥闻之愀然,谓门生曰:“此非德政,乃赎前愆耳。使江南无累世储,朝廷无加赋迫,焉用此权宜?”其心迹忧思可见。
当是时,靖王平辽境,混一北疆,功盖寰宇。时幼主孱弱,神器潜移之势成。及闻禅让议定,新朝将立。溥喟然叹曰:“吾历事三朝,位忝台辅,魏臣之骨,岂能再受周粟?”遂上《乞骸骨疏》,辞恳而志峻,有“桑榆景迫,难效驱驰;犬马齿衰,宜返故林”语,不及朝局更迭,唯求归乡。诏许之,加太傅,荣宠而归。
归巢县,结庐母坟侧,布衣蔬食。尽散余财于宗族乡里,设义塾,授童子《孝经》、《论语》,曰:“乱世方靖,当以仁孝固人心本。”谢绝官府故旧,门庭萧然,惟与田父话桑麻。龙兴三年冬,晨起,焚香净手,诵《左传》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句,声渐微,端坐而逝,容色如生。遗命甚简:殓以深衣,葬勿起冢,不树碑铭,惟于墓周植松柏七株。
帝闻讣,哀恸,辍朝三日。亲临致奠,见其故宅萧然,遗物惟敝裘旧牍,抚之流涕,谓群臣曰:“公去,朕失至亲,国失柱石!”追赠太师,谥“文正”。后梓宫归葬,白衣送者塞途,纸灰蔽野,弥望如雪。
赞曰:班固有言,“廊庙之材,非一木之枝。”观文正公一生,岂不然乎?永初之季,主暗蠹生,戎狄交侵,国势累卵。溥以寒素周旋其间,补苴罅漏。其行也,或收冰敬而拒重金,纳别业而署义庄,毁誉交织,白璧微瑕。然察其用心,贪名或有,祸社稷则无。受金非私蓄,取财济公用,类管仲三归,而所惠者广;不拘细行而务宏功,其志可知。后居枢要,处嫌疑,独排众谤,护持北疆,呕心四载,十万甲兵得无南顾,诚社稷臣也!鼎革之际,心迹昭昭:不效夷齐之殉死,守其愚忠;亦耻华王之劝进,玷污清节。耄耋残躯,稳后方而全大局,功成身退,归死林泉。使两朝全其始终,士林仰其风骨。处浊世若砥柱,临鼎革为全节,岂止一国之老成?然以非常之器,行权宜之术,虽功在百年,白圭之玷,终存公论。后世或嘉其才,或叹其瑕,或慕其鉴,或仰其智,仁智之见,存乎方寸矣。--《前魏书,杨溥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