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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荒山土路。
山道上吱吱呀呀来了辆骡车。
说是骡车，怕都有些委屈车了，两片破木板子抖抖索索，寒碜得令人心惊肉跳。
拉车的骡子倒算名副其实，只是它大概特别擅长自我娱乐，一会儿效仿老牛拖破车，一会儿四蹄如飞，刨起漫天黄土，直接让车中人在烟沙里凌乱。
蒋雪婵一脸沧桑，早被这蠢骡子折腾得没脾气了。
想她宣平侯府五姑娘，不就去了趟护国寺么，竟然就被歹人给拐了……还是跟自己的亲弟弟一起被拐！
相比之下，弟弟蒋谌就充分诠释了啥叫“随遇而安”。
哪怕活得像个煤球，他也是一个不气馁、会发光的煤球，眼睛里妥妥的两枚小太阳，还一路有暇，特别关照那同车被拐昏睡不醒的女孩子。
蒋雪婵瞧着他那殷勤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抱怨：“破小六，都怪你！要不是你，咱们怎么可能落到现在这样儿！”
蒋谌瞪大眼，因为脸上又黑又脏，就显得两只眼睛特别白。
“五姐，你这、你这怎么能怪我呢！”蒋谌冤枉极了，说道，“我都跟你说了，我去护国寺不是约了叶崇修，是你自己非得要跟来，还瞒着家里的长辈们……”
蒋谌越说越小声。
他这姐姐，少女的娇羞半分没有，狂热爱好倒是有俩，其中之一，就是楚王府的王孙殿下，也就是他刚才所说的叶崇修。
蒋雪婵道：“我才不信！楚王妃都在护国寺，北途哥哥最孝顺他媳妇，能不陪着？还有你！”
蒋谌当真后悔告诉她叶崇修的表字，来不及打个寒颤，问道：“我？我怎么？”
蒋雪婵道：“你骗我，说是大哥派你去护国寺，骗鬼呢！大哥能派给你什么事？谁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就爱追在北途哥哥后面跑，你铁定是约了他！”
一天到晚追人家跑的，明明是你吧！
蒋谌欲言又止，最终作罢：“好吧，好吧，你就当我骗你好了……”
蒋雪婵越想越委屈，重重地“哼”了声。
也是合该她倒霉。
那天在护国寺的官家贵眷明明不少，但人家都众星拱月似的，在前殿围着楚王妃转。
她当然也想去老王妃面前混个眼熟，可到底是没胆，这才一路追着六弟到后山。
谁知道就那么巧，后山竟然发生泥石流，然后……她就被人趁乱给拐了。
这算什么事儿嘛！
乔樱也正狐疑，眼下这又是什么情况。
其实早在这姐弟俩说到“北途”、“楚王妃”等字眼时，她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只是神志还不太清楚，朦胧间又想起以前的事。
眼看着这个名叫大周的朝代，在旧王朝的废墟上屹立雄起，自己再混个寿终正寝该不是问题，没准还能再回去……谁知道，老天爷又跟她开了个玩笑。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性，好像也回到了少年时。
蒋谌本正跪坐在她旁边，给她掖衣角。
她一直昏睡不醒，那伙人贩可不会那么好心，为他们提供铺盖被褥什么的，蒋谌就把自己的外裳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瞧着她像是要醒过来，他紧张又无措地搓手，几乎是以气声唤道：“……樱儿？”
乔樱揉了揉眼，刚一睁开，就看到眼前黑乎乎的一团。
她还以为是自己清醒的方式不对。
多亏她虽一直睡，但对这两天身边的事，也大概知道：“……小橙子？”
蒋谌一个劲点头。
他跟叶崇修交好，往日里也没少在老王妃跟前露脸。
明明是稚嫩的少女面孔，一对乌眸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可乔樱看向他的目光，霎时就充满了慈爱和怜悯。
那天在护国寺，她避开各家夫人，只带了一个大丫鬟到后山散步，天上却下起雨。她在亭中等，大丫鬟回前殿去取伞，山上忽然就传来一阵爆破声，接着涌下泥石流……
托年轻时勤加练武的福，她要逃命本不在话下，谁知刚跑一半就忽然倒地不起，神志也变得昏昏沉沉，幸好是遇上了叶崇修的好友小橙子。
可小橙子也该是目睹了自己不忍卒读的全过程。
乔樱真心觉得，这也太残忍了，得把孩子吓成啥样啊……
蒋谌一面扶乔樱坐起身，一面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他说着，伸手就去摸板车上放的水囊。
这水还是昨日途中休息时，他们在溪流边灌的。
可蒋谌这一抽，却没抽动。
蒋雪婵一手按住水囊，跟着皱眉打量乔樱。
她早就不爽弟弟对这女孩子的殷勤了，人一醒来，简直就体贴得更过分。
她还是他姐姐呢，咋从没见他这样对自己啊？
还有，这是哪家的女孩子啊？
穿得这么怪里怪气的，衣服颜色又深又老气，就好像是错穿了媳妇衣裳就跑出来了，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半点都不合身。
更可气的是，连着折腾了几天，明明大家都脏的脏，土的土，再不然也一脸憔悴没精打采了，偏偏她睡了这么久，又有自己那蠢弟弟照顾着，这会儿看上去非但白白嫩嫩的，还一对大眼睛扑闪扑闪，简直就像个冰雪娃娃似的晶莹可爱。
凭什么？
……等等，她那又是什么眼神？
蒋雪婵简直都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这女孩子竟一脸淡定，兴味盎然地打量四周……她当他们是在郊游吗？
原来是个傻的！
蒋雪婵暗暗骂一声，表示更不喜了。
蒋谌全部心神都在乔樱上，根本没注意到姐姐的异样，一次没抽动那水囊，他头也不回地又用力抽了一次，把水囊拿走了。
蒋雪婵：“……”
蒋谌一直围着乔樱嘀嘀咕咕，又是问安否又是问冷暖。
别的话蒋雪婵没听清，单是听清楚一句——
“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不然叶崇修会扒了我的皮！”
蒋雪婵立马就炸了，一把拨开那两人，挤到他们中间问弟弟：“为啥？你什么意思？她跟叶崇修有啥关系？”
蒋谌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到刚刚那一刻为止，乔樱在他心里维持的形象都是“老王妃”、“老夫人”，可是这会再仔细看——
乔樱正眯眼打哈欠，眼角还有些亮晶晶的，就跟那酣睡刚醒的小奶猫没啥区别。
有这么嫩生的“老夫人”没有！
也难怪五姐会误会了。
“这个……”蒋谌一面想找补，一面下意识看乔樱，霎时心领神会。
绝对不能把“老夫人”的真实身份给捅出去，尤其是泄露给他这天生没长脑的五姐！
因为刚才过于激动地扑上前，蒋雪婵现在还保持着蹲的姿势。
蒋谌也是单膝跪坐在板车上，方便照顾乔樱。
随着骡车的颠簸，两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摇摇晃晃的。
一旁，忽然传来冷淡短促的一声——
“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