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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楼。
双方不再言语,各自闭目养神。
只是在某个时刻,当山水画卷之上,突兀翻腾起一朵浪花之後。
几乎在瞬间,崔瀺与崔东山,就同时睁开双眼,两道目光,径直落在了那幅画卷上。
崔东山眼神灰暗,再一次的心境不稳。
崔瀺也没了之前的那份心境平和,但也不至於如何不堪,只是仔细看着那画卷之人。
……
同一时间。
青峡岛。
陈平安吃完了一顿家常饭,走出门外,沿着一条白玉石砖铺就的道路,去往靠近渡口那边的住处。
身後跟着一个身穿墨青色蟒服的稚嫩少年,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姿色上佳的开襟小娘。
其实也不算是开襟小娘,因为这个少女,身上的衣裙,并不暴露。
自从陈平安,或者是宁远来了之後,青峡岛就多了一条规矩,还是死规矩。
原先岛上的上百名开襟小娘,无论属於哪个供奉,哪怕是岛主刘志茂,都不得再跟以前一样,穿着暴露。
陈平安起初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远离那座春庭府後,他才沙哑开口,“顾璨,你放心,我陈平安无论如何,都会对你管到底。”
“我不死,你就不会死,婶婶也会安然无恙。”
一袭墨青色蟒服的少年,自然就是书简湖人尽皆知的那个魔头顾璨,凶名赫赫,短短几年,死在他和那条蛟龙手下之人,不计其数。
顾璨在书简湖待了好几年,虽然年龄不大,但见过的蝇营狗苟,也不少了,所以很快就察觉出了味道。
他的脸上,难以抑制的,出现了极多怒意,问道:“陈平安,你告诉我,那个姓宁的劳什子剑修,还是不打算放过我,对不对?”
陈平安猛然回头。
顾璨被他盯得有些发毛。
身後那名模样乖巧的少女,同样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陈平安面无表情,“我先前与你说过,他叫宁远,是一个剑气长城来的剑仙,我要叫大哥,你也是。”
顾璨扭过头,默不作声。
陈平安说道:“他是一个嫉恶如仇的江湖剑客,我一直很敬重他。”
蟒服少年沉声道:“可是你说的这个人,却要来杀我,他再怎麽侠义心肠,跟我又有什麽关系?”
顾璨指了指自己,声线抬高,“陈平安,那个宁远,要来杀我,你觉得我应该怎麽做?”
“一脸谄媚,跑过去跪在地上,一口一个剑仙,他就会放过我了?”
“可能吗?”
顾璨眼神冰冷,缓缓道:“陈平安,昨夜你来找我,说的那些,我都听了,也听进去了。”
“为了娘亲,为了我,也为了你,我可以认错,也可以改错,甚至你要我把那些掳来的开襟小娘,抢来的金银财宝,全部送走,还回去,都可以。”
“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我还想活,不想看着我娘死,不想你陈平安左右为难。”
陈平安摇摇头,“宁大哥并不只针对你一人,还有,即使最後说不通,我为了护你,与他拔剑相向……”
“我死了,你也死了,婶婶也不会有事,宁大哥的为人,我是有些了解的,不用担心这个。”
顾璨依旧垂着眼眸。
陈平安忽然问道:“顾璨,昨夜你对我保证的,那些认错的话,真的是肺腑之言吗?”
蟒服少年犹豫了一下。
陈平安笑了笑,摇头道:“你不是知道错了,也不是真的想要改错,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你之所以会在我面前指天为誓,说下那些条条框框,只是因为迫於形势罢了。”
“我跟你说过,宁剑仙的境界,剑术和杀力,搁在书简湖,就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别说一座青峡岛,就算整个书简湖,所有地仙联手,也不见得能留下他。”
“甚至会被他以战养战,最後杀个精光。”
连续几夜没睡的陈平安,耗费大量心神的他,很是虚弱道:“在这个前提下,你就只好点头认错,没有别的更好办法。”
“你很聪明,知道如果不认错,不改错,那麽到了最後,宁大哥真的对你出剑的时候,我必然会站在你的面前。”
“那麽我们都会死。”
陈平安好似在喃喃自语,又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言语。
“顾璨,你不是知道错了,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蟒服少年终於按耐不住,大骂道:“草他大爷的!”
“陈平安,我承认,你说得对,我从始至终,就没想过什麽认错,更加不会去改错,因为我并不认为,我真的错了。”
顾璨一字一句道:“我那些低头服软的话,跟你说的一样,只是无奈之举罢了。”
他沉声问道:“可是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待在书简湖,做了刘志茂的徒弟,我能怎麽办?”
“我跟你说过的吧?”
“离开家乡,也就三四年时间,知道我经历过的生死,有多少次吗?”
“十次出门,有九次都遭人刺杀!”
“陈平安,我告诉你,书简湖就是这样的腌臢地方,你知不知道,当初跟着刘志茂来书简湖的途中……”
“这个老不死的,有多少次,想要染指我娘?”
“你又知不知道,死在小泥鳅嘴里的那个青峡岛供奉,也就是我原先的大师兄,差点就玷污了我娘?!”
“有多少人惦记着小泥鳅?”
“有多少人,想要一巴掌拍死我,将小泥鳅收入囊中?再把我娘掳走,调教成只知道淫欲的开襟小娘?”
“在这种地方,我不杀人,别人就会来杀我,陈平安,你告诉我,我能怎麽办?”
陈平安缓缓摇头,淡漠道:“你杀人,很正常,因为我一路走来,也杀了不少人。”
“别人要杀你,你当然可以杀他,怎麽杀,是用剑还是用刀,都行。”
“但是顾璨,这都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
陈平安问道:“顾璨,我问问你,那些刺杀你的人,你让小泥鳅吃了他们之後,为什麽还不放过他们的家人?”
顾璨不假思索道:“斩草除根,这个道理,没有人教我,但我懂。”
陈平安惨然一笑。
“可是顾璨,你有没有想过,别人的家眷,里面也有好人?有垂垂老矣的爹娘,更有牙牙学语的孩子?”
“他们犯了什麽错?”
“就因为一个斩草除根?以免留下後患?那麽你的良心呢?过得去吗?”
“你一向目中无人,在这书简湖,眼高过顶,怎麽,难道也会害怕,今日一时之手软,会在几十年後,酿成弥天大祸?”
说到这,陈平安又自顾自摇头,喃喃道:“我不想行那一言堂之事,这两天,也站在你的立场上,去看了看,想了想。”
“好像在书简湖,斩草除根,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没有人喜欢留着祸患,特别是山上修行,一件旧恨,能延续到百年千年。”
“可是顾璨,你知道吗,我这几天,经常去做客被你和小泥鳅洗劫过的仙家山头,得知了一件什麽事吗?”
“那些人,很多是不愿意开口的,因为都怕你,不敢说真话,我只好一点点磨,或是拿神仙钱去砸,方才知道了一点。”
“有人说,你顾璨,就是喜欢杀人,杀那些刺客还不够,还去刨根问底,找上人家背後的家眷。”
“境界高的,小泥鳅动手,比你弱的,都是你亲自虐杀,这其中,老的,路都走不稳,小的,还在襁褓之中。”
“每回杀完了人,男子无一存活,女子,也只留那些姿色好看的,听说你还会让她们脱光了衣服,站成一排,让你好好挑选?”
“身段要好,容貌要好,最关键的,还得是处子之身,哪怕有一个不达标,都活不下来,对不对?”
顾璨嘴唇颤抖。
年轻人转头望向渡口那边,视线模糊。
“如果能回到几年前,在刘志茂进入你家院子之前,我陈平安,一定一定,会把他拦在泥瓶巷之外。”
“那时候,我只是个泥腿子,肯定打不过他,但是我会想尽一切办法。”
“去求杨家铺子的老人,去求阮师父,去学塾那边,求齐先生,诚心诚意,哪怕是跪下来,让他们帮我一次,都可以。”
“大不了以後就给人当牛做马。”
陈平安喃喃道:“可是没有如果,我做不到未卜先知,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沉默许久。
陈平安轻声道:“顾璨,接下来,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对我说真话,行不行?”
蟒服少年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单纯的,就是喜欢杀人?”
顾璨神色挣扎,犹犹豫豫,可是最终,他还是露出一个莫名笑容,斩钉截铁道:“对!”
说完这个字后。
顾璨虽然还是笑容满面,可是双眼之中,却不自知的流下眼泪。
他咬牙切齿,好似回答了这个问题,终於如释重负,“陈平安,我不想骗你,你说的这些,都对。”
“我就是喜欢杀人,喜欢看着小泥鳅,张开血盆大嘴,一点点把人吃干抹净,
还喜欢自己动手,打断老人的脊梁,掐死还不会开口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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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也笑了。
顾璨抹了把脸,“陈平安?”
一袭白衣摇摇头,“我没有生你的气。”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不骗我,我也不会骗你。”
陈平安喝了口养剑葫里的酒,对他说道:“好了,今天我还要去找宁大哥,你暂时就不要想着外出了,多陪陪你娘。”
顾璨走後。
陈平安抬起脚步,踩在白玉道上,渐行渐远。
到了渡口这边后,一袭白衣蹲在地上,双手拢袖,神色不悲不喜,就这麽看着远方,思绪飘远。
他没有对顾璨生气。
他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其实当年在小镇,对於刘志茂的为人,陈平安就看出了一些。
可他没有阻止,任由那个小鼻涕虫,被其带走,以为从此之後,顾璨就会入山修道,让他的娘亲过上好日子。
确实是好日子,婶婶住的那座春庭府,论地盘,比刘志茂的府邸都要来的宽广,手下的婢女,几双手都数不过来。
可不该是这样的啊。
要是当初南下送剑的途中,自己稍稍留心,多打听打听,早一点来书简湖,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了?
顾璨该死,就是该死。
哪怕是亲如兄长的陈平安,也是这麽认为的。
可他就是做不到不管,这天底下,谁都可以杀顾璨,唯独他陈平安不行。
就算有外人来杀顾璨,陈平安都得抛开一切道理,挡在他身前。
例如他所敬佩的那个宁姓剑仙,喜欢的那个姑娘的兄长。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顾璨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他可以做到,在随意杀人之後,心头不起一丝波澜。
可陈平安做不到。
这个“心中贼”,悄无声息的,已经落在了他的心头,根深蒂固,死活也摘不去。
唯有茫然。
……
池水城。
崔瀺微笑道:“终於开始了。”
他瞥了眼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笑问道:“崔东山,你猜猜看,陈平安接下来,会如何做?”
“会不会,为了私心,枉顾道理法义,选择舍弃一枚正气浩然的本命物,从而留下心中的难缠贼寇?”
自从来了书简湖,崔东山已经不知多少次的,面如死灰。
骤然之间,崔东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质问道:“老王八蛋,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麽!?”
崔瀺摇头失笑,“可怜。”
他指了指崔东山,“我说的可怜,指的是你。”
“陈平安可怜吗?好像是有一点。”
“但是与那些死在顾璨手里的无辜亡魂相比……谁更可怜?”
崔瀺漠然道:“你的先生,并不算多可怜,比他还要凄惨的,这世上,比比皆是。”
“我给你举个例子,宁远不可怜吗?”
“他的家乡,那座剑气长城,不够可怜吗?”
“那里的孩子,出生就是练剑修行,哪也去不了,落地就在坐牢,一代代,赶赴蛮荒战场,死了又生,生了又死。”
“不可怜?”
老人嗤笑道:“世间之人,生来在什麽地方,父母是什麽人,周遭是什麽人,是没得选的。”
“陈平安生在泥瓶巷,泥瓶巷有个顾璨,他能选吗?选不了的,自小就有牵绊与瓜葛,以後遇到了什麽事,都不是偶然,也都是必然。”
“不是因为陈平安有多好,他就一定会过得好的。”
崔瀺一脸冷漠。
“他选择庇护顾璨,就是推翻之前的一切,就是有了私心,那麽那枚得自彩衣国城隍庙,又在藕花福地炼化的本命物……
那颗浩气长存的金色文胆,就必须舍弃,在他做出保护顾璨的决定之时,就已经没得选了。”
崔东山浑身颤抖。
崔瀺摇摇头,破天荒有些惋惜。
“可惜了这枚金色文胆,倘若陈平安能继续坚守自己的往昔道理,留下此物,那麽估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温养出一个本命字。”
“啧啧,可惜,实在可惜。”
老人微笑道:“大局已定,接下来,就不用多留意陈平安了,相信宁远那边,同样会给我们带来一出好戏的。”
崔东山一言不发。
崔瀺说道:“放心好了,相比陈平安,宁远也不会如何好过,他的恻隐之心,只会更多,更重。”
……
青峡岛渡口。
陈平安两眼无神,颤颤巍巍的摘下养剑葫,一口气将里面的酒水,喝了个精光。
然後开始闭目养神。
其实不是闭目养神。
在阖眸的瞬间,他就以内视之法,将自己的全部心神,沉浸在了人身小天地。
观海境的他,此刻拥有两件本命物,一枚齐先生的水字印,一颗浩然之气,半点不输前䭾的金色文胆。
人身天地,袖里乾坤。
陈平安来到一座府邸大门前。
这枚金色文胆,当初获得之时,有人曾对他作揖行礼,发自肺腑的,说了一句称赞之言。
“圣人教诲,天地神器,有德䭾居之。”
气魄极大。
这是浩然天下的儒家,所有君子的大考之题。
读书人,讲究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
立德为首,此境最为艰难,晋升君子之路,在这一点上,半点做不得假,倘若有丝毫瑕疵,都会过门不入。
藕花福地之行,陈平安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在老道人的帮助下,炼化了这枚金色文胆。
此举,就恰恰证明,他做到了读书人的‘三不朽之一’,往後潜心修道,境界抬升,功德足够,凝练出一个本命字,不是问题。
可到现在,这枚本命物,已经岌岌可危,注定要保不住了。
就算强行留在气府之内,因为违背了自身理念的缘故,金色文胆的品秩,也会日渐降低。
这便是触手不及,又近在眼前的……
读书人的“无形枷锁”。
别说是他陈平安,世上任何一位读书人,书院山主,学宫祭酒,哪怕是文庙四圣,都逃不过。
修道之人,可以百无禁忌,但是立志要去做那教化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一旦某天违背了自身的某个理念,就是大难临头。
虽然陈平安现在,严格意义上,不算是正统的读书人。
可这个“读书人”的界定,很是广泛,不是没有功名,没有君子头衔之人,就不算是读书人了。
陈平安做不到自欺欺人。
对於顾璨,哪怕他是个真正该死的魔头,以杀人为乐的贼寇,陈平安都做不到不管他。
这便是枉顾道义,这便是包藏私心。
气势恢宏的府邸,大门缓缓打开。
一名身穿儒衫,由文胆显化的金色小人,出现在视线之内。
陈平安眼中,满是愧疚,朝着它作揖行礼。
宛若香火小人的它,与主人心意相通,早已得知事情原委,张了张嘴,最後还是没有说什麽。
一袭金色儒衫,同样抬起袖子,朝着陈平安作揖拜别。
下一刻。
砰然一声巨响。
青峡岛渡口。
陈平安心神回归。
一袭白衣,七窍流血,无力的跌倒在地,模样惨不忍睹。
丧钟为谁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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