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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万象更新。
千禧年来临,富有生机的春风扫遍大江南北,自然也吹拂到了什蒲。
那一年,什蒲镇中学的梁老师家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梁老师的母亲去世。
梁栋妈那个“自私透顶”的婆婆去世了。
虽然这么多年来,婆媳俩从没有真正亲近过,虽然婆婆看不上梁栋妈,梁栋妈也痛恨婆婆一人吃饱不顾全家的作风,虽然如此,但婆婆真走了,梁栋妈还是觉得悲凉,还有人走万事空的惶然。她陪着梁栋爸一起张罗白事,听着一声声节哀,手里握着一沓沓礼金,竟也不自觉地掉下泪来。
梁栋爸已经肿了眼,憔悴不堪,她就不能再当“拎不起来”的那一个,于是侧过脸去,把眼泪抹干净,然后回家匆匆扒拉一口饭,继续忙碌,帮婆婆注销户口,收拾遗物,把婆婆藏在床底下的存折掏出来。
婆婆的存折里还有钱。
梁栋妈没看具体的数字,把存折直接给了梁栋爸,她觉得自己不该动这钱,她怕婆婆此时魂魄未散,还在家里,看见她偷拿存折,还不知道要怎样破口大骂呢。
其实婆婆前不久就骂过她一回了,就在医院,病床前。那时婆婆已经病入膏肓,到了弥留之际,省里市里都走过一遭,最后回到镇上医院捱过最后的时刻。那天晚上是梁栋妈陪床,婆婆白天和来探望的妯娌几个说了些话,大概是累着了,半夜喊着要喝水。梁栋妈被喊醒,急急跑去开水房打水,兑成温的,把茶缸搁在嘴边贴了贴,确认温度正好,再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婆婆。
婆婆问,今天就你自己?
梁栋妈点点头。
婆婆一边喝水,一边用贼亮贼亮的眼睛盯着梁栋妈眼下的乌青瞧,明明是快要走的人了,却迸发出精神矍铄的片刻,喝够了,她突然握住了梁栋妈的手腕,很用力,连带着茶缸里的水都洒了出来,把梁栋妈吓一跳,短暂地紧握之后,她又松开了手。
梁栋妈以为,她能够收获一句谢谢。
殊不知,婆婆这样骂她:“你是不是个傻子?”
然后又重复:“你们全是傻子,脑子被驴踹了。”
梁栋妈自然不知道这个“你们”指的是谁。
她只当是婆婆说了胡话。
果然,第二天一早,婆婆就没有醒过来。
-
等到丧事一切办妥,尘埃落定,什蒲也入了夏。
这个夏天,梁老师一家从平房搬了出来,挪进了学校旁边的家属楼。
此时七岁的梁栋马上要升小学二年级了,学校里的人都说,梁老师不仅教学成果优秀,还教子有方,梁栋在尖子班也能稳居班级第一,连着两次期末考试都是双百分,大大的奖状和红花一起发到手里,羡煞旁人,以后上了初中,只会更加出类拔萃。
也有学生家长偷偷和梁栋打听,你爸爸是老师,那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呀?
不懂事的小孩子嘴松,能轻易挖掘出有效信息,只需只言片语便知晓,梁栋家不是双职工家庭,梁栋妈貌似在镇上的粮店帮忙,是“出力气”的。
“出力气”的梁栋妈,并不知晓自己随着丈夫和儿子在外越来越优秀名声而被同样推上了风口浪尖,婆婆走后,她仍旧重复着每日的日常,起床,出门,干活,买菜,接孩子,做饭,刷碗,洗洗涮涮,上床睡觉......不知是因为搬到了楼房,还是因为家里少了一口人,总觉得没什么人气儿,她有时会忽然恍惚,不知现在是几月,是春夏还是秋冬,是哪一年。
这是一成不变的安稳生活带来的副作用。
也是这一年,家里的欠债全部还清了。
梁栋爸从来没说过,但梁栋妈心里知道,是动用了婆婆存折里留下的那些钱。那个聪明、自私又苦命的女人,给自己留了养老本,殊不知病来如山倒,从进医院到撒手根本就没用多少时间,也没使多少金钱,她口口声声说着“你们姓梁,我可不姓梁”,可她辛苦辗转攥在手里的那些,到底还是填了老梁家的窟窿。
新学期,梁栋放学回家说,马上有开学典礼,班主任交代,要班里前三名请家长来参加,和校领导一起颁发奖状。梁栋妈握筷子的手抖了抖,儿子问,爸爸妈妈你们谁去呀?她很想自告奋勇,可是嘴里这口饭还没咽下去,没等应声,梁栋爸就已经清了清嗓子,说,我去吧,我请半天假,小学和初中离得又很近,方便,别折腾你妈了。
说罢还征求了梁栋妈意见:我去行不行?还是你想去?
梁栋妈嘴里这口饭终于咽了下去,可看着梁栋和梁栋爸一大一小两张脸,两双无比相似的眼睛盯着她,那句“我也想去”终究还是没讲出口。
其实也无所谓的。
即便她不出面,但养育一个孩子,终究是父母两个人的事,她付出了。
既然付出了,谁又能泯灭了这份付出呢?
梁栋妈这样想着,又释怀了。
她给儿子穿好校服,戴上红领巾,送出家门,看着街道两旁迎着朝阳同样往学校走着的孩子们,顿觉一种自豪,那朝阳洒在她身,照出恢弘的影儿,影儿里写了四个字,叫与有荣焉。
男主外,女主内,一起供养孩子成才,如此传统的家庭构造已经延续了许许多多年,梁栋妈觉得既然延续,便一定有它的道理,她也没想着做什么颠覆的事儿,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就挺好。粮店的活并不轻巧,时常需要搬搬抬抬,中午吃饭时梁栋妈把自己包的萝卜丝包子分给工友吃,得到了一致夸赞,怎么会有人手这样巧?十八个褶宽窄不差,梁栋妈笑笑,梁栋爸和梁栋倒不爱吃包子饺子这种省事儿的,他们更喜欢吃炒菜和米饭,小栋还喜欢喝汤,西红柿鸡蛋汤,紫菜蛋花汤,顿顿不重样。
工友竖起大拇指说,梁栋妈,你是这个。
梁栋妈摆摆手。
工友又说,你是家里家外两手抓,你家梁老师怕是要把你供起来。
梁栋妈便低头笑。
平心而论,她对自己也还算满意,毕竟人要和与自己同一个圈子里的人相比较,和周围的工友亲戚街坊相比,她从不掉链子,也算是能够拔得头筹。
作为妻子,作为母亲。
有一次,梁栋在学校生病了,老师通知家长来接,梁栋爸被派去邻市听课学习,不在家,这种事自然要由梁栋妈出面,她撂下手里的活,等到学校接到了梁栋,孩子额头已经烧得滚烫。梁栋妈急着带梁栋去镇上医院,往常怎么也学不会的自行车好像一瞬间就学通了,骑车,挂号,检查,点滴......最终医生粗略诊断,应该是肺炎,镇上医院影像机器不够好,你还是要去大医院。
梁栋妈抱着梁栋在医院里等,等梁栋把退烧的点滴挂完,也等梁栋爸来拿主意。
等梁栋爸忙完学校的事,赶到医院,看见憔悴的母子俩,先是一阵心疼,紧接着边是一句随口抱怨,冲着梁栋妈:“你怎么连个孩子都带不好?”
你怎么连个孩子都带不好?
梁栋妈张了张口,她原本记下了医生的嘱托,那些她完全听不懂的专业词汇,想着和梁栋爸一起商量,谁知竟没给他机会,梁栋爸携着一身风尘仆仆,见面的第一句竟然是??你怎么连个孩子都带不好?
我也就出门三四天,怎么就搞成了这样?
梁栋妈愣了。她第一次知晓,原来丈夫对自己是颇有怨言的,她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全部,但,还不够。
起码在丈夫眼里,可能还不够。
她还想起了自己那自私的婆婆,在梁栋爸阑尾炎住院的时候,婆婆也曾倚着门边高昂下巴说过类似的话??怎么,你连你男人都照顾不好么?
她那时只顾在心里骂婆婆,骂她自私,骂她没心没肝,但今日,她站在病房里,身后是药物作用下仍昏睡着的儿子,面前是气势汹汹诘问她的丈夫,她忽然就从婆婆那句揶揄里品出了一点别的东西来。
婆婆她成为妻子、成为母亲以后,也经历过这样进退两难、有口难言的时刻吗?
她那时在想什么?
她的“自私”,是自己想的那种自私吗?
她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自私”的吗?
......
梁栋妈说:“小栋和他爸爸不大像,我总觉得这孩子的性格,其实更像我一点,你觉得呢?”
她这样问我。
坦白讲,我无法回答,近几年,特别是近半年,我执着于内观,愈发意识到我是一个连自己都摸不清的人,遑论他人。梁栋和我在一起六年,仍时不时会冒出一些时刻和举措令我陌生。
梁栋妈好像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总是时不时想起小栋小时候,他粗心,容易骄傲,但他心好,也懂得体谅人,他爸埋怨我,他醒来了就跟他爸解释,说妈妈骑车带我来医院,很累的,头上都是汗,还摔了,你不能这么说妈妈......”
梁栋妈将这口气叹完,又笑了起来。
“不论梁栋爸这辈子瞧不瞧得上我,但我养出了一个好儿子,明事理,心好,善良,我觉得我已经做到位了。就算在他眼里我什么事都干不好,浑身上下没一点拎得出手的地方,哪哪都比不上他,但我也尽力了。我觉得我对得起他。”
-
小孩子生病总是汹涌,否则医院儿科病房也不会不分昼夜都挤满了焦头烂额的父母。
梁栋小时候体弱,这场肺炎导致他半个学期没去上课,可即便这样,期末考试,他还是顽强地拿了个年级第一。梁栋妈说,他在病房里常常是左手挂点滴,右手拿着数学题,还能抽时间给隔壁床的小弟弟教教加减乘除。
后来,梁栋终于出院了,梁栋妈遵循老话,把家里的窗帘床单全部拆下来洗了一遍,要去去病气,然后去了一趟粮店,把活儿辞了。
人的精力终归是有限,即便梁栋妈觉得自己三头六臂,家里家外都能张罗,却也得承认,凡事都要有个轻重缓急。当下,照顾梁栋才是她的主线任务。
她决定找个能在家里干的活,既不耽误做家务和照顾孩子,又能赚点外快。
镇上有人帮她介绍了一个,绣十字绣。
先绣小幅的,小挂饰或是小枕头,熟练了再绣大幅的,据说一副完美的清明上河图十字绣裱起来能卖几千块。梁栋妈把这当成了目标,不过这目标的达成却并不容易,因为收活儿的人总要挑毛病的,要么说背面针脚乱,要么说颜色染花了不好看,目的就是压价,梁栋妈手巧,包包子巧,针线活更巧,她的十字绣无师自通,是镇上这些接活的人里卖价卖的最高的,她的作品哪怕翻到背面,都找不到一根凌乱的线头。镇上其他人还在绣车挂平安福的时候,梁栋妈已经交了一幅清明上河图,开始绣万马奔腾了。
什蒲的冬天太冷了,春天来得又晚,幸好搬进了楼房,用上了暖气,晚上在家里只穿衬衣衬裤也不会觉得冷。
梁栋爸躺在床上,看着梁栋妈凑在灯前熨图案,分股线,思量半晌终于开了口:“你每天这么点灯熬油的,辛苦大半年才能交出去一副,还要被人压价,我想着,倒不如我使使劲儿,要是明年能升个主任,工资就涨了,咱家日子会更好,你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梁栋妈不懂学校里的高低,也全然不知如今正在进行的系统改革,但她觉得梁栋爸说得对,他们都是为了这个家,想让这个家更好。
灯火莹莹晃晃,她放下针线问梁栋爸,那怎么才能升?
梁栋爸其实心里也没底,只是说,等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校领导的儿子结婚,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梁老师的太太针线很厉害,便想着购一副万福图,挂在家里。
从来不走旁门左道的人,一起心思便会露怯,做作又鲁莽,梁栋爸一听,顿感领导在点自己呢,于是急急忙忙让梁栋妈绣了一副,两口子思前想后,纠结了三天,最终在十字绣画框后面塞了一万块钱。
一万块,这对当时的梁栋爸妈来说,是一笔巨款,也是一份灼灼的愿望,破釜沉舟的心。
第一天,领导没反应。
梁栋爸觉得自己领会对了领导的心思,沾沾自喜。
第二天,还是没反应。
梁栋爸开始心里打鼓,莫不是领导大意了,没发现那信封和那钱?
第三天,第四天,都没反应。
第五天,学校任职名单下来了,没有梁栋爸的名字。
当晚,梁栋爸收到了领导送来的一箱苹果,据说是好品种的国光苹果,又红又甜,咬起来嘎嘣脆,是领导亲戚家自己种的,送来给梁栋爸尝尝,也是感谢梁栋妈的那副十字绣,挂在家里漂亮又大方,一家人都喜欢。
只是。
只是那钱呢?
梁栋爸只在客厅抽闷烟。
梁栋妈知道梁栋爸吃了瘪,不太敢说话,只在厨房收拾那箱苹果,一一擦干净了,摆到阴凉地方,等收拾到最后一层,纸箱角落里赫然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仍旧是他们之前递过去的那个,连个折印都不差,一万块,没动,原原本本,正正好好。
梁栋爸把烟掐了,冲着这一万块发愣半天。
梁栋在屋里读英语课文,书声琅琅,是大明和艾米去北京看长城的故事。
梁栋妈小心翼翼开口,要不你去问问呢?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差在哪了?
梁栋爸却将眉毛一竖,眼睛一瞪:“不要拉倒!求人办事就是这样,上赶着不是买卖,真当我稀罕这个破主任?”
......话说得硬气,可实际上,既不敢去问问是不是钱给的不到位,也不知如何跟领导拉拉关系,再争取一番。总之,梁栋妈在家中的一片愁云惨雾里,把那一万块收回了床头柜,压在了衣服底下。
梁栋爸的升官梦碎,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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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梁栋爸再也没提过升主任的事。
他转了方向,一心研究教研,想成个名师。
虽然什蒲镇小,但不是没有名师的先例,老师这个行业教人施人,自古以来都是受人尊敬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份荣耀和安慰细数起来,反倒是比当官儿更让人心生徜徉。
梁栋爸决定了。
他决定了,便更要努力,全身心扎在教学里,励志要给什蒲镇带出几个中考前几名的尖子生。
梁栋妈也不再绣十字绣了,太熬眼睛,而且梁栋爸时常住在学校宿舍,晚上只回家吃个饭,便又回学校去了,深夜里,梁栋睡了以后,家里静得可怕,总觉心慌。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没闲着,十字绣不绣了,就在家楼下接了一个加工板栗的活??板栗摘下来,一麻袋一麻袋的,梁栋妈的工作是搬个小马扎,坐在楼下院子里,用小刀给那些板栗划开口,这样方便做糖炒栗子,外面有人来收。
划板栗的工作其实并不比十字绣轻松。
腿疼,手疼,颈椎也疼。
幸而梁栋妈聪明,她不逞能,知道这是一个长久的活,于是给自己做了舒服的靠腰,还自制了一个可以套在手指上的小刀,这样划起板栗来又安全又快,事半功倍。其他人看着眼馋,就求梁栋妈帮忙再做几个,梁栋妈也不藏私,一时间,楼下院子热热闹闹,大伙一起边聊天边干活,好像时间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梁栋这时已经上初中了,再不用人跟在屁股后面照顾,一日三餐也会偶尔拿钱出去买着吃,尤其是梁栋妈这边活多的时候,顾不上梁栋和梁栋爸,便会在家饭桌上放点零钱,爷俩儿晚上想吃什么,自己出去买。
有这么一次,梁栋妈下午出门急,忘记放钱了,临近晚饭点,正坐在家楼下划板栗呢,梁栋和梁栋爸两颗脑袋在楼上窗户探出来:“没钱啊!钱呢?”
梁栋妈和人说话说到高兴处,仰头,喊:“再找找!”
“找了!没有!”
“那就去床头柜!在......”话没说完,梁栋妈觉得大庭广众大喊自己搁钱的地方,好像不太好,于是改口,“没长手啊你俩?家就这么大,自己找!”
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又缩了回去。
梁栋妈坐在这边,边聊天边干活,余光瞥见父子俩下楼了。
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拎着几样熟食,半个西瓜,梁栋爸还给自己买了啤酒。
夏暮初秋的傍晚,凉风一拂,喝点冰镇啤酒最舒服了,梁栋妈在心里偷笑,还挺会享受。她继续干活,把手边这半麻袋板栗划完,也到了该回家吃饭的时间了,回到家,果然看到厨房里有切好的西瓜,还有吃剩的瓜皮,梁栋爸和梁栋正在房间里因为一道文言文翻译题而争论不休。
梁栋妈擦了擦汗,不急吃饭,先咬了块西瓜解解暑,一边吃西瓜,一边靠在卧室门边问:“你俩刚刚从哪翻到的钱?拿了多少?”
她原本是想说,别把我衣柜里的衣服翻乱了,剩下的钱放回去,还要记账呢。
可梁栋从书里抬起头,说:“妈妈,我和爸刚刚没在衣柜里拿钱。”
没在衣柜?那在哪拿的?
梁栋爸指指书上两行字,还是执意自己是对的,他教了这么多年课本,这通假字还能记错了?
梁栋再三解释:“真的,你教初三不知道,从我们这一届开始,改教材了。”
“不可能啊......”
“真的!”
梁栋妈手里这牙西瓜快吃完了,可是爷俩没一个理她。
“你俩歇会儿,我问你俩话呢,在哪拿的钱??”
这一回,梁栋爸不耐烦了,他连头都没抬,指了指客厅的方向:“那。”
“哪?”
“就那,墙上,你那十字绣。”
梁栋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西瓜皮一扔,擦擦手,快步腾腾走到了客厅,眼见沙发后面墙上那副挂了许久的十字绣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了下来。不仅摘了,玻璃画框也打开了。
原因无他,只因那幅十字绣,绣的是家和万事兴的字样,上面还有一个“招财树“,树上的每一根枝丫都用红色丝带绑了钱,有十块,有五块,有一块,每一张钱都是梁栋妈绣完图案之后亲手卷好,亲手绑在上面的。
这才是真正的家和万事兴,真正的“招财树”,远观热热闹闹,近看财宝满树,这是前年最流行的样式,也是梁栋妈最后一幅十字绣作品,当初有人收,她都没卖,因为觉得挂在家里寓意好,好看。
但如今,上面的“财宝”被拽下来了。
梁栋妈大概能够理清,少了两张十块的,两张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
发财树少了财,画框敞开着,就那么摊在床上。
......
当晚,梁栋妈没有吃饭。
她趴在床上,大哭一场。
梁栋手足无措,想要去拍拍妈妈的背,安慰妈妈,却被一下搡远。
梁栋爸扶了下儿子,把儿子揽在身前:“你这是干什么,哭什么,叫邻居听见丢不丢人?”
他并不能理解梁栋妈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不就是从十字绣上“摘”了点零钱吗?把钱补回去,再挂上去就是了,何苦哭天抢地的?
再说了,本来就是找不到零钱,才出此下策的。他清楚记得他和儿子一起把那画框摘下来的时候还在偷笑,俩人在打赌,妈妈晚上看到了会是什么表情呢?他猜,她大概率会哭笑不得,笑骂他俩一身鬼心眼,绝对不饿着自个儿。
谁知?
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就哭成这样?
“那以后你不要管钱了,大账小账都交给我管,”梁栋爸被哭声激得也来了脾气,“我平时要个抽烟喝酒钱还要从你这里支,零钱都查数,我要是兜里有钱,还至于这样啊......”
梁栋妈闻言,蹭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上还有鼻涕和眼泪,指着梁栋爸,骂了一句脏话:“你放屁!”
“好好好,我放屁,我错了,”梁栋爸把儿子往前一推,“快,跟妈妈道歉!”
......
最终,梁栋妈还是接受了梁栋的道歉。
当晚,她把那副七零八落的招财树收了起来,卷一卷,塞进了衣柜最深处。
梁栋爸问:“真不挂了?都跟你道歉了。”
梁栋妈搓了搓脸,说,不挂了。
从此,梁栋妈再也没有往家里挂过任何一幅十字绣,取而代之的,沙发后面那面墙后来悬挂了一幅毛笔字,四个字??静水流深。洒金纸,浓墨,朱印,出自名家,是梁栋爸带过的一位学生中考拿了全市状元,回校感谢老师时相送的。
那天,镇上放了礼花和鞭炮。
梁栋爸把这当成自己多年教学生涯里最值得骄傲的一桩案例,自然,要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不瞒你说,我有好几回,想把他那破字儿给撕了。”梁栋妈眨眨眼,脸上露出了很少见的小孩子般的淘气神色。
我也被感染,顺着她的话开玩笑,我说撕呀,该撕。
梁栋妈笑了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