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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到庾璎家里时,已经是深夜。
我还没有敲门,门就开了,屋子里的暖气顿时泄出来,裹满我的全身,霎时间一同外泄的还有屋子里强烈刺目的光线,与我说的那灯不同,庾璎喜欢亮,喜欢直白,喜欢直接而普照的光线填满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家里灯光一直都是很充足的,庾晖偶尔回家会帮她修缮好家里和店里的一些角落,就比如更换年头比较久的灯泡,还有开关。
庾璎站在门口看着我,她身后,屋内雪亮。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口?
庾璎答:“我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电话也不接,我想着站在窗边儿等等你吧,结果刚刚从窗瞧见你从另一个方向来,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
庾璎抓住了我的手,然后顺着我的手往上,摸我的手腕,然后撸袖子,摸我的小臂。
“你去哪了?冻成这样?这才二月末,你以为开春了啊?什蒲以前冻死过人你知道不?就这天,喝醉了往外面一躺,这辈子就游戏结束了。”庾璎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你真喝酒去了?”
我说没有,是给你买的。
只不过在垃圾堆里打过滚,你不要嫌弃。
我走进家里,踩在门口换鞋的地垫上,让庾璎得以借着灯光看清我的脸。
此时我的眼皮已经肿到看东西都重影,庾璎这样聪慧,只是看我的模样就能猜到大概,问我:“又闹别扭了?”
然后又觉不对:“你中午不是跟你婆婆出去了吗?她把你气哭了?啊?人不可貌相啊,我看那老太太不像心坏的人......”
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说,不是的。
我只是今天过得太充实,太精彩了而已,中午听了梁栋妈的故事,下午去看了梁栋妈跳舞,然后晚上,又和我妈吵了一架,隔着电话,站在大街上。
而且确切地说,是我妈妈单方面的输出。
我哪里是一个会吵架的人。
庾璎表示认同:“倒也是,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而且又笨,心思还重,小乔,你累不累?”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庾璎第二次问我这句话了,她问我,小乔,你累不累?
我想说,我不累。
但你可不可以,不要说我笨?
庾璎正把啤酒往冰箱里塞,听我这样说,忽然大笑:“哎呦忘了忘了,你不是佳佳。”
......
太晚了。
我好像也没有喝酒的心情了。
而且庾璎说她不喜欢喝闷酒,那样没意思,酒是助兴的,开心和难过时的味道都不同。我没有这个感受,只是觉得头有些疼,我以为是站在街边吹冷风吹久了,难免的,但我昏睡时朦胧感觉到庾璎那边很暖和,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往那边凑,庾璎醒了,咦了一声,然后把手掌搭在我的额头。
我感冒了,发了烧。
庾璎开了灯,喊我起来,往我嘴里塞了药。
很快,烧就退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庾璎便对我阴阳怪气:“好嘛,倒是比牛犊子还壮实,两片药下去,没事人一样。”
我确实没事了,但庾璎不让我去店里,她说让我在家里休息几天,反正也不忙。
“店里还有李安燕呢,不缺你一个......”庾璎换衣服准备出门,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哦对了,我忘了跟你说,我这几天有点事,晚上要去医院陪床......你不认识,有点复杂,具体的等我有空再跟你说吧。这几天你晚上都不要等我吃饭了,我不一定回来住,就算回来也是半夜了。冰箱里有菜,自己做点,不舒服就打电话叫点吃的,咱们这没外卖,但是你打电话饭店会送,报我名字就行。”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报我名字,记我账上。我对庾璎开玩笑,说她很像一位女霸总,也很像一位武林小说里行侠仗义的武林盟主,我们都是她的拥趸。
“这话我喜欢,我小时候就爱看金庸,去租碟,晚上和我老爸老妈一起看射雕英雄传,”庾璎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脚伸进靴子里一拽,一蹬,然后站起身,跺两下脚,拎着外套出了门,出门前叮嘱我,“你再睡会儿吧,养养精神。”
庾璎的话外音是,我要养养精神,该解决的还没有解决,我要面临的可不是一场考试,在交完试卷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即是一次了断,感情上的事,没有了断,即使你刻意操纵,渴望做一次彻底的切割,但那也只是行为上,有漫长的长尾效应存于心里,除了你,没人知晓它的进程。这一点,庾璎明白,我也明白,每一个试图修剪、切割过感情的人,都会明白的。
我没有继续睡觉。
起床后,我先给梁栋发了个消息。
我没有告诉他我昨天和他妈妈见了面。这场见面究竟是像梁栋妈说的那样瞒着梁栋的,还是根本就是在梁栋的授意下进行的,我都不是很在意了。我试图把梁栋妈从“梁栋的妈妈”和“婆婆”的身份里摘出,把她只当做她自己,是一个昨天刚与我分享过人生的女性长辈,或者说,是前辈,虽与我年纪有别,我们并未有过任何一段相似的人生经历,但我们对彼此存在着一些微妙的相互理解。
在她挥扬着扇子的时候,在我踢倒那些啤酒瓶子的时候。
我只是以尽可能正式严肃的语气告知了梁栋??不论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去,亦或是打算在什蒲一直待下去,都不必通知我,我们可以各自定行程。我明白你的自尊心不允许你把亲密关系中不体面的一边展露在第三个人面前,但我已经从你家里搬了出来,即便再竭力掩盖,也无法盖住我们之间存在矛盾的事实,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省省力气。
此外,请你收下转账,然后把机票退掉,也不要就结婚的事再联系我爸妈,等我调整好心情,我会自己去解释。
还有,请你不要急,我们之间一定会有一次彻底的对话,一定会有,但不会是现在。
我希望我们用成年人的平和方式解决一切。
梁栋收到了我的消息,几乎是秒回。
他显然在我这一番话里提取出了一些错误的东西,他发来语音消息,先是问我:解决?乔睿,你究竟是想解决事情,还是想解决我?
然后是另一个问句:你非要做得这么绝吗?
感冒药让人好眠,我如今精神很足,也可能是我与庾璎厮混久了,身上沾染了些她身上的“光棍儿”气质,总之面对梁栋的回应,我的回复也很迅速,我长按了“成年人的平和方式”那一句,引用,然后回复,提醒梁栋:是你先把事情做绝的。
我不知道梁栋昨天和我妈妈通电话时是如何交流的,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在心里辗转腾挪,最终还是决定跳过我,跳过这场婚姻的另一位主人公,直接邀请我爸妈来到什蒲,然后为我们的婚事盖棺定论,他的心理活动我也不想深究了,这对于我来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不重要。
梁栋这次隔了很久才回我。
他还是一如既往,直截了当: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我的回复也隔了很久。
我说:如果要分手,我会当面告诉你。
这是成年人对于一段感情最起码的尊重,先斩后奏和瞒天过海,都很冲动,很不理智,让人生厌。
梁栋听懂了,他给我发来的最后一句是:乔睿,你不用跟我夹枪带棒的。
我没有再回复。
-
当晚,我没有做饭,也没有按照庾璎说的打电话订餐。
因为有人在晚饭时间敲响了门。
我以为是庾璎回来了,却没想到是佳佳。
意外的客人。
“小乔姐,我听庾璎姐说你感冒了,一个人在家......”她显然对庾璎家非常熟悉,自己拿拖鞋换上,“我也感冒了,我爸给我做了病号饭,我想着你应该也没吃呢,就来跟你一起吃。”
一个多星期没见佳佳,听庾璎说她的小店开得还不错,我昨天和梁栋妈一起去奶茶店时其实路过了,当时心事颇重,我没有往店里张望,但我在路上见到过有人拎着美佳烘焙的纸袋子,我料想她的生意尚可。
佳佳不知道我陷入感情的烦恼,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感冒,我们只是频频吸着鼻涕,互相提醒对方嘴唇干裂,佳佳说她是因为流感,可能是和哪个顾客说话的时候被传染了。
我问她,谁在店里呢?
佳佳说,我爸,我让他替我顶一会儿,我吃饭就马上回去。今天是周六,街上人多。
佳佳把她的短发扎起来了,有些碎发用黑色小夹子别在耳后,原本饱满的脸颊曲线有了些许变化,是瘦了。
佳佳忙起来,自己倒是没觉得。
她把饭盒拆开,一一摆在桌上,一荤一素两道炒菜,粥,粥里还藏了两个剥好了皮的茶叶蛋,酱油沁了进去,蛋清上布满清晰漂亮的纹理。
我顺便问起佳佳店里的事,开业至今都还顺利吗?你那昂贵的烤箱呢?装上了吗?
佳佳说,装上了,这次试了,都没问题,特好用,贵的东西就有贵的道理。
我说,上次你做的蔓越莓司康很好吃。
佳佳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谈起自己擅长的东西,她的语速总会变快:“天呐小乔姐,你是第一个夸好吃的,我妈觉得有点酸,她不懂,我用的都是最好的果干,酸甜都重才是正常的......还有坚果,真的,不信你去打听,没人用我这么高质量的原料,因为贵,他们都不舍得,连我师父都不舍得......”
我笑,你舍得,你这样舍得,还能赚钱吗?
佳佳也笑:“赚啊,当然还是赚的,只不过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庾璎姐说我笨,不适合做生意,但是......”
我说你不要听你庾璎姐的,她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应该明白她。
“我明白的!”佳佳很诚恳地点头。
她说起自己刚认识庾璎的时候,那会儿她还小,中专学校在市里,平时住宿,只有周末放假才回来,小时候真心厌恶面包店里油腻腻的味儿,所以一回来就去庾璎的美甲店里消磨时间,等爸妈打烊。
那时庾璎也刚来到这条街,她的指艺缘刚开业没几天,她的店里永远都是干干净净香喷喷的,佳佳就坐在小沙发上等,庾璎还会给她拿零食吃,有时候是爆米花,有时候是甘草杏,还问她,音乐吵不吵?你冷不冷?给你拿“小太阳”?要不要搬个小桌子来写作业?
佳佳这孩子实在,说,我没有作业,但你这确实有点冷。
庾璎便大笑,从她的桌子底下把取暖器拖出来,拖到佳佳脚边去。
佳佳那时只从爸妈口中听到过关于庾璎的只言片语,说是庾璎不容易,一个人来到这里开店,平时能多照应就多照应,明明也没比佳佳大几岁,却要开始养家了......佳佳爸妈还叮嘱佳佳,去人家店里玩可以,但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佳佳爸妈对于佳佳的教育就是你这辈子可以没有志向没有成就,可以永远蜗居在爸妈身边,但你一定要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要有坏心。
佳佳爸妈确实在力所能及地照应庾璎,庾璎来这里借个东西打个水,他们都很热情,于此同时相处久了,也对庾璎的为人表示认可,后来佳佳回到家里,他们也愿意把佳佳送到庾璎这里来当学徒。哪怕学不出什么名堂,但至少,他们信任庾璎,也欣赏庾璎,知道庾璎身上仍有许多东西比她所谓的美甲手艺更值得佳佳去学,去修炼,比如人生面对大起大落时的智慧,谋生的韧劲儿。佳佳父母觉得,这是比任何手艺都更加重要的东西。
店里新出炉的无水蛋糕,后来是蛋挞和蝴蝶酥,佳佳爸妈总是装了一袋子又一袋子,让佳佳顺便捎给庾璎,再后来,养成了习惯,不必说,佳佳把庾璎当成了除爸妈以外最亲近的人,在庾璎面前她可以露怯,可以丢人,而不必在意所谓脸面,庾璎偶尔“呲”她两句,她也不会生气,不会记恨。
谁会真记恨亲近的人呢?
庾璎也和我说过佳佳。
她说佳佳和佳佳爸妈一样,这一家子都是是很实在的人,虽然佳佳有时候直来直去,看着像脑子转不过来弯儿,但她心思敞亮,不计较,大方又敦厚。
“你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你喜欢什么,尤其是爱吃什么,不然没完了,你就等着吧,非得把你吃顶了、吃伤了。”
庾璎这句话很快便具象地呈现在我眼前。
是第二天傍晚,佳佳仍来找我一起吃晚饭,今日饭菜仍有鸡蛋,据说是农家土鸡蛋,蒸出来嫩嫩的蛋羹,黄澄澄的颜色比一般鸡蛋更漂亮。除了饭盒,她还拎了一大袋子蔓越莓司康,实实在在的一袋子,不是存货,是现烤出来的,香气浓郁。
我掂量了下那分量,一时不知该拿这袋子怎么办。
我说,我吃不了这么多啊,这能放几天?会不会坏?
佳佳说:“你吃嘛,吃不了就分一分呀,小乔姐你不要跟我客气,拿回家去,你......”
话至此,佳佳像是突然惊醒一样,顿时卡住,一双大眼睛看着我。
我在什蒲的家,是指我男朋友、未婚夫的家。
可我如今已经住到庾璎这里了。
佳佳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啊......”
我却笑了。
因为实在觉得佳佳很可爱,便替她解围,我说,没关系,那就放到冰箱里,等庾璎回来一起吃。
“庾璎姐不爱吃这个,她爱吃甜的,爱吃奶油泡芙,还有中间夹奶油的面包。园子姐喜欢吃蛋糕,不吃面包,她喜欢老式蛋糕泡牛奶,蛋挞心儿,还有虎皮蛋糕卷最外面的那一层。庾晖哥......庾晖哥好像不吃这些......没见他喜欢吃什么。哦,还有李安燕,庾璎姐新招的那个学徒李安燕,她什么都爱吃,那么小的个儿,胃口大概是我和庾璎姐加起来,而且怎么吃都不胖,好神奇啊......”
佳佳记得她身边每一个人的喜好,她细数完一圈,然后就忘了处理那些司康,开开心心一边往我碗里舀着鸡蛋羹,一边问我:“小乔姐你呢?你还爱吃什么?我告诉我爸去,明天让我爸给咱俩做。”
我哪里好意思麻烦别人。
我已经承蒙佳佳的照顾,跟着她吃了两天现成的丰盛饭菜,这实在让我有些无措,而且我的感冒已经好了,但佳佳仍时不时抽着鼻子,我便说,明天你不要来送饭了,我可以自己做,或者是你来,我们一起吃,总之,不要辛苦叔叔了。
佳佳连连答应,说要尝尝我下厨的手艺是不是要比庾璎好很多。可她嘴上这样说着,第三天傍晚,仍然准时拎着饭盒上了门。她把饭盒塞到我怀里,并往厨房张望:“你还没有开始做晚饭吧小乔姐?不用做啦,我爸包了馄饨,你烧点水,我们煮了就能吃,省事。”
馄饨一颗颗排列着,不是小馄饨,个头硕大又饱满,佳佳说,是小白菜鲜肉的。
“我爸调馅一绝,特别好吃。冻肉不行,一定要新鲜的猪肉馅,他早上去市场买的。”
饭盒底下还有一小包紫菜,还有用小塑料袋裹的一小团胡椒粉,佳佳爸连调料都已经备好。
“我爸说这次流感很凶的,让我们多放点胡椒粉,喝一碗馄饨汤下去出出汗,就能好一大半,你别以为不打喷嚏不流鼻涕就是痊愈了,还是要注意一下......哎这个燃气灶怎么开?”
-
我把连燃气灶都搞不明白的佳佳推了出去,接手了厨房。
等水开的片刻,我看着那一颗颗馄饨,悄无声息地做了一场内心斗争。
我在纠结,纠结要不要和佳佳明说,然后自己煮个面来吃,可这样会显得不知好歹,拂了别人的好意。
或者,我选择尝试一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肉馅做的饭菜,说不定,可能,也许,我其实并不那么抗拒呢?毕竟佳佳说了,她的爸爸最擅长这个,调馅一绝,说不定这些馄饨会直接改变我的口味与喜好,击退我的惧怕,让我从此克服掉一个如此矫情的饮食习惯?
不过我必须要保证,保证自己能够平和而顺利地咬下第一口,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如果这样做了,不论我中途品味到任何,都必须面不改色,然后表达夸赞,最后把汤喝光。
我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不虞,所以就只能暂时让自己的肠胃受点委屈。
锅里的水逐渐升温,有白茫茫的雾气从锅沿升起。
我端详着那些馄饨,隐约可以瞧见里面的翠色,菜与肉搅在一起,它们油汪汪,绿莹莹的,但被薄薄的馄饨皮包裹着,像是一层严丝合缝的伪装,将一切都封缄。我撑着灶台的边缘,看着它们,想象他们一会儿下锅后的样子,然后等到水烧开,把它们一个个拨进水中。
但,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以为馄饨下水后会保持原样,其实不是的,馄饨皮有缝隙,并非无孔不入,滚烫的水顺着缝隙钻入,把油花和香味带出,翻涌鼓动的水泡把一颗颗馄饨推到高处,再兜至锅底,如此循环往复,不需要我来帮忙搅动就能够完成一场表演,像是杂技,或是舞蹈。
被煮熟的过程里,馄饨皮会变得更薄,薄而透亮,里面的馅料会更加清晰,甚至我可以从缝隙里窥见它们的真容。
原来,再严谨的伪装,再煞有其事的防守,都敌不过滚水一遭。
佳佳说,馄饨就是这样的呀,不露馅还叫什么馄饨,那不就成饺子了?
伪装着,伪装着,抑制着,抑制着。
时间一久,就成了另一种东西了。
不是你自己了。
真的很奇怪,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瞬间低落,就因为这些馄饨。
好像这几天借着感冒躲在庾璎家里修养出的平和与自如都迅速蒸发掉了。
其实从那天给梁栋发完消息以后,我的手机就一直处在静音状态。梁栋曾给我发过一次微信,约我见面,我没有回,给我拨过一次语音,我也没有接。妈妈在我们的家庭群里用长达二十几行的长消息来质问我,我假装没看到,爸爸给我打了电话,我也刻意忽略了。最后,梁栋给我发来了机票取消的截图,我才终于对着那张截图重重呼出一口气。
那天我告诉梁栋,我会自己去和爸妈解释,但我没能做到。
事实上我只是看到妈妈发来的长篇大论的消息都会呼吸急促,我无法正常阅读,只能用手指飞快划过,自欺欺人一般用余光快速瞥一下那长篇消息的最后一句,貌似是:乔睿,妈妈真的太失望了。
我又何尝不对自己失望呢?
我对自己失望透顶。
我告诉梁栋,希望我们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问题,我装得那样成熟,体面,头头是道,言之凿凿,但其实,我才是最不成熟的那一个,事不临己身前其实我也没有想到,原来,我会逃避。
面对令人尴尬的矛盾,面对难以处理的冲突,我要么把刀锋冲向自己,要么,逃避。
我为我自己感到羞愧。
或许妈妈说的没错呢?我可能空长了年龄,在职场中游荡了几年,自以为有了些许长进,但遇到棘手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妥善处理的能力。
是吧?
是这样的吧?
就像妈妈说的那样,我总是自我感觉良好,都是自我感觉罢了。
如果我真的好,为什么会在临近三十岁时丢了工作?
如果我真的好,为什么会把自己认真谈了六年之久的恋爱搞到今天的局面?
如果我真的好,面对我并不想顺从的东西,我为什么不敢真的破釜沉舟,为什么连一次硬碰硬的勇气都掏不出来?
如果我真的好,为什么在心知肚明我和梁栋真的走不下去了,也不肯当机立断,而是拖延和逃避?
佳佳看向我面前的碗。
“小乔姐,你只喝汤啊?”
我终究还是撒了谎,并且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不要说妥善处理自己的人生,我连妥善处理一碗馄饨都做不到。我既做不到面不改色把馄饨吃下去,也做不到辜负佳佳和佳佳爸的心意,便只好撒谎说今天胃有些不舒服,所以只盛了汤。
我面前的汤,上面飘着一层紫菜,还有清淡的油光,灯影一晃,扭曲成破碎的模样。
“哦......”佳佳倒是不疑有他,埋首舀着馄饨。
我只煮了一半,原本想的是,等下让佳佳把剩下没煮的馄饨带回去,不要浪费,或者是冷冻起来,等庾璎今晚回来想吃的时候拿出来。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可是这天,还有另一个意外登门。
是庾晖。
我和佳佳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反倒是庾晖,见到我和佳佳出现在家里,端坐桌前吃饭,并没有任何意外神色,他说是买卖上的事,他是临时回家一趟来拿公章和合同的。
“庾璎说她告诉你了。”
我一时局促,这才想起手机在静音状态,拿来一看,果然有庾璎的消息,半小时前发的,她说庾晖会回来,不要吓到我。
我问庾晖,需要帮忙吗?
假惺惺的。
我怎么会知道他要的东西放在哪里。
“不用。你们吃吧。”庾晖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看了看餐桌。
“庾晖哥你吃了没?我爸爸包的馄饨,可好吃啦!”佳佳喊着。
我不知道庾晖为什么又看了我一眼,我和他的目光碰到一处,很短暂的片刻,他转身回了房间,就是那间用来摆供和放东西的房间,然后半掩上了门,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吃。”
-
佳佳抿住嘴唇,悄悄向我摆口型,在庾晖换了一身衣服拿了东西出来、坐到桌前的时候。
她的口型是在说:完了,我瞎客气的。
庾晖把剩下的馄饨全煮了,盛在了碗里。本就是两人份,并不多,但佳佳很心疼,有些埋怨:“庾晖哥你干嘛啊,你把小乔姐的份都吃了。”
庾晖没抬头:“你让我吃的。”
“我那是客套一下!你突然回来,又没预备你的份......”
“以后瞎客套的事儿少干。”庾晖如此不留情面。
我看得出,庾晖和佳佳之间确实是认识很多年的熟络关系,他们彼此说话都很直接。
吃完饭,收拾妥当,庾晖拿上东西准备走,佳佳则拎着饭盒追在后面:“庾晖哥,你送我一段,我要回店里......”
又只剩我一个人。
我打开冰箱门,拿了一块司康,就站在冰箱前面吃,这是我除了那一碗馄饨汤之外的晚饭。冷藏过的司康有些硬,口感变得更加疏松,嚼起来碎屑会张扬地充斥整个口腔,我不得不把嘴唇抿紧,小心咀嚼,并且手上忙碌着打字,回复庾璎。
她说今晚不回家,让我记得把门反锁好。
我咬着司康,去拨弄庾璎家的门锁。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庾璎家的门锁是老式门锁,有锁扣,需要用力拧紧,我一时搞不明扭动的方向,越是用力,却越是卡得紧,就当我把一整块司康都塞进嘴里,试图双手去拧动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声音。是庾晖,他去而复返,隔着一扇门,他知道我在拨弄门锁:“是我。你拧反了,往左。”
我讶异,换了个方向,果然咔嗒一声,落了锁。
我再次换方向,把锁打开,推开门,看见庾晖站在外面,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照不清他的表情。
“钥匙没拿。”他说。
我回头,在餐桌上发现了一串钥匙,我拿过来,递给他。
庾晖却没急着动,他站在门口拆钥匙,拆掉其中的一把,然后交给我:“家门钥匙,庾璎那就一把,我这个给你。”
我说不用。
“你拿着吧,我不在家,用不上。”
我把钥匙握在手里,没有立即拒绝,庾晖就已经趁着这安静的片刻转身走了,声控灯随着他下楼的脚步声由亮到灭。
我也有些迷茫,仍站在原地。短短几天时间,我收到了两把家门钥匙,一把来自梁栋妈,一把来自庾晖。
钥匙是很私密的东西,我始终这样认为,所以这会让我谨慎甚至惶恐,即便我拥有了庾璎家的钥匙,我也仍旧会敲门,只要庾璎在家。
这是礼貌,不是客套。我坚信。
可也就是此刻,我想起刚刚在餐桌上庾晖呛佳佳的那句“以后瞎客套的事儿少干”,忽然意识到,或许有人是意有所指。
不,不是或许。
是一定。
一种被看穿的觳觫蔓延我的全身,与此同时,我也很诧异,诧异庾晖竟然和庾璎一样,他们竟都是那样细心的人。这种猜测在半分钟之后就得以印证,因为我再次听到了脚步声,这次是上楼,庾晖他再一次去而复返,而我轻轻拨开了门锁,把门打开一条小缝,果然,庾晖的身影出现在这层声控灯亮起的第一秒。
他在距我几步远之外停下来了,灯从他头顶直直打下来,以不保留的倾泻姿态。
庾晖站在灯下开口问我,非常直接,嗓音清明:“你打算吃什么?”
这句话被省略掉很多信息,补全了应该是:佳佳带来的馄饨被我吃了,况且你本来也拿那东西没办法,我替你解决了一个麻烦,那你呢?你今晚打算吃什么?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挑食?”
就因为你曾经往店里给我和庾璎李安燕送过几日的饭,你就观察到了这些?你为什么要闲着没事观察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坦白讲,我有些气恼,还有些失败感。
我把不熟悉的人轻而易举看穿我当做一种失败。
庾晖没有否认:“我没吃饱,下楼吃饭,去不去?”
饶是我不擅长拒绝,可此时此刻也只能说,我不去了,谢谢。
我吃了司康,现在不饿,另外,我不是不知道饭店大门朝哪里开,再另,我不能也不该和一个并不太熟的异性单独去吃晚饭。这里是什蒲,梁栋家在这里,人多眼杂,即便我已经能够预见到我和梁栋的结局,但我不能在一切尚未彻底摊开的情况下,把自己扔进瓜田李下的可能性里。
庾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棕色瞳仁在方寸灯光中变得更浅,更淡。
我想起了一句不知来由何处的老旧俗语,据说棕色眼球的人都很聪明,他们脑子转得更快,识人眼光毒辣,思维敏捷且擅长说服别人,我先想到庾璎,再想到庾晖,觉得或许这话有一定的可信度,可是梁栋,梁栋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和他的交往却也仍让我吃力万分,于是我又在心里否定了这一说法。
庾晖或许擅长说服,但他没有试图说服我,他只是盯着我看,很久,大概是终于看够了,才叮嘱我,让我把门反锁,然后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惶然。
论身形,他要比梁栋更加高大些,也许和气质有关,他不像梁栋那样常常对人和煦地笑,所以距离感更加深重。
对的。
这才对。
我和庾晖本就不熟,所以有距离感才是应当的。
但我好像也能从记忆中挑拣出一些零碎的印象,庾晖笑过吗?当然,有过,那时我开着他的车,他人坐在副驾驶,和我聊起他和庾璎的小时候。也是夜晚,也是两个人。
那晚,我在岔路口望见了一块老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俗气的广告词??世界之外,奇异大千。
一条开往什蒲的笔直的路。
安静,肃杀,周遭除了风声和汽车轮毂碾过砂石的细碎声响,如同真空。
那块广告牌,还有上面褪色的景区照片,在闪念之间霎时占据全部脑海。
我没有思考,一点都没有。甚至我发誓,如果再来一次这天的场景,我不一定会叫住庾晖。但当下,此刻,我就未经思考地喊出了声。
我说,庾晖!你等下!
我把门又推得更开了一些。
庾晖原本已经走到了楼道拐角,听见我喊他,于是再一次站住,再一次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我。
“你上次跟我说,什蒲的那个溶洞......”
我的话说了一半,但我猜庾晖明白。
果然,他没有让我失望,他静静看着我,问我:“要去?”
我点点头,说,是的,我想问问你究竟怎么去。佳佳告诉我现在还没有开始营业,但你上次跟我说,你知道怎么进去,所以我想......
庾晖按亮了手机,似乎是看了一下时间。
我担心他误会,于是急急解释,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带我去,我只是想让你告诉我进去的方法,我找个机会自己去瞧瞧,不用麻烦你。
庾晖却并不需要我的解释。
他似乎在刚刚的相顾沉默里就已然明白我的顾虑,于是把决定权交给我:“我在车上等你,想去的话就下来。现在去,晚上十点之前送你回来。你记得告诉庾璎一声。”
他还提前帮我打好预防针:“不过先说好,去了别失望,溶洞现在不开放,景区里面什么都没有,晚上大概率连灯都没有”
说罢,便自顾自下楼去了。
留我站在门口纠结良久。
其实只是一个临时起意的决定,我没想到今晚就能成行,而且更让我意外的是庾晖曾经对如何去溶洞景区讳莫如深,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今天,我只是一提,他便痛快答应。
后来我就这件事问过庾晖,他给我的答复是,你的小时候,学校有过临时放假吗?
我一时怔愣,我以为他在开什么无聊的玩笑。
我说,有过,台风天,学校会放假。
“什蒲也是,冬天雪下得太大了,学校就会放半天假。”庾晖说。
虽然下雪严重影响出行,虽然第二天早上雪停了要扛着铁锹沿路扫雪,虽然即使放了半天假也无处可去,多半是回家睡觉或是去同学家看电视,但那半天时间,每个人都不肯错过、无比珍惜的短暂时光。
因为日常生活按照课表那般严丝合缝,丝毫不由人控,唯有这半天的意外,这半天的自由,能随意支取,任君调配,像是一个发泄的出口。
仓促,但有效。
有效地释压,有效地使生活透进一丝氧气,拨开浪势,顺畅呼吸。
庾晖说我那天的表情,站在门边远远看着他的眼神,像极了期待小时候放雪休假的他自己。
我很想反驳,但张了张嘴,最终没能说出话来。
我知道,即便我知道溶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景色,没有光,没有人,但我仍想去看看。
即便黑夜之外仍是黑夜,我也需要一次亲眼目睹的机会。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逃避,而是如庾晖所说,这是一场释压,一场正面迎战前的擂鼓,我知道不能一直如此下去。开往溶洞的路上,车轮碾过砂石,北风摩擦耳廓,这些都是开战前的隆隆鼓声,它们在对我施以鼓励。
让我看一眼溶洞吧。
拜托,让我看一眼。
我真的很想看一看。
在我预见我和梁栋的结局以后,这成了我在什蒲的唯一一个执念,也是这场感情里的“遗愿”。
完成它以后,我不会再逃避,我没有理由再逃避。
我发誓。
我发誓。
风扬起尘,在黑夜里起舞。
庾晖在此时很煞风景地问了我一句:“你要和谁开战?”
我望着后视镜里映出的自己的脸。
我想,该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