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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压得整座青冥山脉喘不过气来。风自北岭卷起，挟着霜雪与腐叶的气息，在断崖边呜咽盘旋。林沉舟立于残破的祭坛之上，衣袍猎猎，发丝翻飞，手中那柄断刃仍滴着暗红血珠，顺着锋口缓缓滑落，渗入脚下龟裂的石纹中。
三日前，他亲手斩断了师尊的命灯。
那一刀落下时，并无惊天动地的轰鸣，反倒寂静得如同落叶归尘。可就在那一刻，整座山河图震颤，九重天外传来低沉钟响，仿佛有谁在遥远之处敲响了命运之门。而今，山河图已碎，封印松动，那些被镇压千年的旧魂野魄开始苏醒，游荡于云雾之间，低语着无人能解的咒言。
林沉舟闭目，指尖轻抚断刃，心头浮现的却是幼年时在药庐旁听师尊讲道的画面??那时春风拂面，竹影婆娑，老人手持一卷泛黄古籍，声音温润如泉：“天地有常，人心易变；修道者当守本心，不为外物所移。”可如今想来，那番话竟似一句讽刺。师尊自己，终究也未能守住本心。
“你真的以为，斩了我，就能救她？”一个声音忽然自虚空响起，缥缈却清晰，带着熟悉的苍老语调。
林沉舟睁眼，眼前雾气翻涌，渐渐凝成人形??正是已死的师尊莫归子。他面容如生前一般清癯，眉宇间却多了一缕灰败之气，双眸空洞，似有无数细小符文在其深处流转。
“你不是魂魄。”林沉舟冷冷道，“你是执念所化，是山河图崩裂后残留的记忆投影。”
莫归子轻笑一声，袖袍微扬，四周景象骤变。刹那间，林沉舟置身于一片血海之中，波涛翻滚，尽是哀嚎之声。远处一座巨大祭台耸立，台上绑着一名女子，白衣染血，长发披散，正是苏挽晴。
“看见了吗？”莫归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才是真相。你以为你在救人，实则你才是将她推向深渊之人。”
林沉舟瞳孔猛缩。记忆如潮水般倒灌而来??十年前那一夜，雷火焚山，宗门大乱。他拼死护着苏挽晴逃出重围，却被困于绝谷。眼看追兵将至，苏挽晴突然回头，含泪一笑，反手将他推下悬崖，自己迎向敌阵。后来他才知，她是自愿成为“祭品”，以血脉唤醒山河图中的古老契约，换取宗门一线生机。
而那契约的核心，便是“双生灵引”??一人献祭，另一人承载其魂与愿力，成为新任守护者。苏挽晴选了牺牲，而林沉舟，成了那个被迫活下去的人。
“可她没死！”林沉舟怒吼，“她的魂还在山河图中！我能感觉得到！”
“不错。”莫归子缓缓走近，“但她早已不是完整的魂。每过一年，她便消散一分。而你，为了寻她踪迹，四处破阵、逆天改命，扰动阴阳平衡，致使万灵不安。你可知这十年来，因你强行抽取天地灵气搜魂寻迹，多少凡人村落枯竭而亡？多少妖兽暴走伤人？”
林沉舟身形一滞。
“你爱她，所以不顾一切。可这份爱，已成灾劫。”莫归子叹息，“我封印山河图，非为私欲，而是为了天下苍生。你破开封印，放出了不该存在的东西……包括她。”
话音未落，血海中央的祭台轰然炸裂。苏挽晴的身影扭曲变形，发出凄厉尖啸，随即化作一团黑雾，升腾而起，凝聚成一道模糊女相，双目赤红，口中喃喃：“沉舟……救我……杀了他们……统统杀了……”
林沉舟浑身剧震，几乎握不住手中断刃。“挽晴？是你吗？”
“不是。”莫归子沉声道，“那是她被怨念侵蚀后的残识。真正的苏挽晴，早在三年前就已彻底消散。如今留下的，不过是执念与契约之力糅合而成的‘伪灵’，若不及时净化，必将化为祸世妖魂，吞噬方圆千里生灵。”
林沉舟踉跄后退一步，眼中血丝密布。“不可能……我每次入梦都能见到她……她对我说话……她让我来找她……”
“那是你自己编织的幻象。”莫归子语气悲悯，“你不愿接受她已逝的事实，于是用自己的思念与灵力，一次次重塑她的模样。久而久之，连你自己也被骗了。”
狂风骤起，吹得林沉舟衣袍猎猎作响。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断刃??那是当年苏挽晴送他的及冠礼，名为“听雨”。如今剑身布满裂痕，灵光黯淡，仿佛随时会碎。
“所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声音沙哑。
“因果循环，岂是一句对错可断？”莫归子缓步上前，伸手欲触其肩，“放下吧，孩子。让她真正安息，也让这片山河重归宁静。”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林沉舟猛然抬头，眼中寒芒暴涨！
“不。”
一字出口，天地俱寂。
他反手挥刃，断剑划过虚空，竟斩出一道金色裂痕！那裂痕迅速蔓延，将整个幻境撕开一角，露出背后真实的世界??残月高悬，祭坛崩塌，远处群山起伏，隐隐可见数道遁光疾驰而来，显然是察觉到了此地异动的其他修士。
“你骗不了我。”林沉舟冷笑，“若真想让我放下，为何要在她最后时刻隐瞒真相？为何要封锁山河图，禁止任何人探查她的下落？你说你是为了苍生，可你真正怕的，是我找到她之后，揭穿你当年篡改契约的秘密！”
莫归子脸色微变。
“我知道了。”林沉舟一步步逼近，“当年的契约，并非只能有一人牺牲。本该是‘双生共祭’，两人一同献祭灵魂，才能完全激活山河图的力量。可你贪生怕死，暗中修改阵法，让挽晴独自承担全部反噬，而你，则借机吸纳部分力量，延寿千年！”
“荒谬！”莫归子怒喝，周身浮现出层层符?屏障，“我是为了大局！若我们都死了，谁来守护宗门？谁来维系山河秩序？”
“那你就不该让我活下来。”林沉舟眼中泪光闪动，“更不该让她一个人承受那么多痛苦。你说她早就消失了？可我每晚梦见她哭泣，听见她呼唤我的名字，感受到她残留在这片天地间的气息……这些，难道全是假的？”
他仰天长啸，体内灵力疯狂涌动，丹田处一道金色印记缓缓浮现??那是“双生灵引”的另一半，属于他的那一半。
“既然你说她已不在，那我就用自己的命，去唤她的魂！哪怕魂飞魄散，我也要见她最后一面！”
说罢，他猛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尽数洒在断剑之上。刹那间，听雨剑嗡鸣震颤，残存的灵性被彻底唤醒，剑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竟是当年苏挽晴亲手刻下的誓言：
“风雨同路，生死不负。纵隔黄泉，亦当相顾。”
与此同时，林沉舟运转秘法，强行催动双生灵引，以自身精魂为引，向山河图残片发起共鸣。霎时间，九霄之上风云变色，一道裂隙缓缓开启，从中垂下无数光丝，宛如银河倒挂，纷纷落入祭坛中心。
大地震动，碎石腾空。一道纤细身影自光芒中缓缓浮现??依旧是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只是通体透明，似由光影织就，周身缠绕着淡淡的黑色怨气。
“沉舟……”她轻声开口，声音虚幻却熟悉至极。
林沉舟热泪盈眶，颤抖着伸出手：“挽晴……我终于……找到你了。”
女子望着他，眼中既有欢喜，又有哀伤。“你不该来的……快走，趁我还记得你是谁。”
“我不走。”林沉舟紧紧握住她的手，尽管触感冰冷如霜，“这一次，换我来陪你。”
莫归子大惊：“住手！你这是在唤醒她的执念！一旦她彻底恢复意识，怨气将失控爆发，整个东域都会沦为死地！”
“那就一起死。”林沉舟平静道，“若这世间容不下我们相见，那它也不配存在。”
话音落下，双生灵引全面激活。两道灵魂彼此交融，形成一道璀璨光柱直冲云霄。山河图残片纷纷响应，从四面八方飞来，环绕二人旋转不休。
莫归子怒吼一声，祭出本命法宝“归墟镜”，欲强行打断仪式。然而还未靠近，便被一股浩瀚之力震飞出去，重重撞在岩壁上，吐出一口黑血。
“你们……疯了！”他嘶吼，“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山河图一旦重聚，必须有人完全继承其意志！而那人，要么成神，要么成魔！你们这样强行融合，只会催生出毁灭一切的怪物！”
林沉舟置若罔闻，只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低声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药庐外，你偷摘了我的紫灵花，说是用来炼药救一只受伤的小狐狸。”
苏挽晴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我记得……你还骂我是小贼。”
“后来呢？”
“后来……你说，只要我帮你照看药材，就不告发我。”她嘴角浮现一抹浅笑，“结果你天天故意把花养死，好让我一直赔你。”
两人相视而笑，泪光闪烁。
这一刻，所有的仇恨、执念、痛苦，仿佛都被温柔化解。
然而就在此时，天空中的光柱忽然扭曲，山河图残片剧烈震颤，发出刺耳嗡鸣。原本纯净的光芒开始染上血色，苏挽晴的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眼中赤光暴涨！
“不好！”莫归子挣扎起身，“她的怨念太深，正在反噬你的灵识！快停下！”
林沉舟却依旧微笑，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身躯：“没关系……就算她变成妖魔，我也认得她。”
“可我不认得自己了……”苏挽晴忽然哽咽，“我记不清你的样子了……脑子里全是恨……好疼……求你……杀了我……”
“我不杀你。”林沉舟将额头抵住她的，“我陪你一起走完这条路。”
说罢，他猛地运转全身灵力，将双生灵引推向极致。刹那间，他的肉身开始崩解，化作点点金光融入苏挽晴体内。与此同时，山河图最后一块碎片归位，整幅画卷在空中缓缓展开，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壮丽景象??山川河流重现，日月星辰轮转，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但这一切美好之下，却隐藏着可怕的代价。
林沉舟的身影越来越淡，意识逐渐模糊。他最后看到的，是苏挽晴恢复清明的眼神，以及她泪水滑落时的那一抹温柔笑意。
“这次……换我来找你。”她在他耳边轻语。
然后，世界归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晨曦初露，薄雾散去。残破的祭坛上，唯余一柄断裂的剑静静插在石缝中，剑身上两个名字并列而刻：林沉舟、苏挽晴。
远处，几道身影陆续赶到，皆是宗门长老。他们望着眼前的景象，久久无言。
“他成功了。”一位白发老妪低声说道，“山河图重聚，天地秩序正在修复。”
“可他也毁了自己。”另一人叹道，“用生命平息了一场浩劫。”
莫归子靠在石壁上，望着东方升起的朝阳，神情复杂难明。良久，他缓缓站起，走向那柄断剑，伸手想要拔出。
指尖刚触到剑柄，一道微弱金光倏然闪过，将他弹开。
“不允许。”一个声音淡淡响起，既像男女合鸣，又似风过林梢。
莫归子苦笑：“原来……你们还留了意识在剑中。”
“山河自有记忆。”那声音道，“善恶终有报，你且等着。”
言毕，断剑缓缓沉入地下，消失不见。原地只留下一株嫩绿新芽，迎风摇曳，仿佛预示着某种新生。
数日后，江湖传言：西北荒原出现一座无名小庙，庙中供奉一对男女塑像，男持断剑，女捧药篮。凡心怀执念者前往祭拜，夜半常闻琴声悠悠，似有低语诉说一段未了情缘。
更有旅人称，曾在月下见过两人携手漫步于山巅，身影虚幻，却笑容安宁。
而那柄断剑，自此再未现世。
唯有每年春分之夜，若有人静坐于青冥山巅，闭目凝神，便可听见风中传来一声轻唤：
“沉舟。”
或
“挽晴。”
如约而至，从未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