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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的指甲在窗台上抠出第三道白痕时,巷口卖卤味的老张已经收摊了。铁桶碰撞的叮当声顺着潮湿的晚风飘上来,混着楼下麻将牌哗啦啦的洗牌声,像一把钝锯子反复拉扯着她的太阳穴。她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昨天被婆婆打翻的菜汤还在布料纤维里沉着暗黄的印子,像块洗不掉的疤。
厨房传来锅铲刮擦铁锅的刺耳声响,继妹林薇哼着时下流行的甜歌,声音裹着油星子钻进来:“姐,妈让你把阳台的衣服收进来,一会儿要下雨了。”小红没应声,指尖的白痕又深了些。三天前她放在床头柜里的工资卡不见了,中午吃饭时听见婆婆跟林薇咬耳朵,说“女孩子家手里别放太多钱,容易学坏”。她去问,婆婆把碗往桌上一墩,瓷碗磕出的豁口差点溅到她脸上:“一家人还分你的我的?你当小姑子的,给妹妹买件新裙子怎么了?”
林薇是父亲再婚后带过来的,比小红小五岁,却像株养在温室里的菟丝花,攀着这个家的养分疯长。小红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来例假,半夜疼得蜷在被子里冒汗,后妈掀开她的被角,皱着眉说“多大点事就哼哼唧唧,吵醒你妹妹怎么办”,转身塞给她一包最便宜的卫生纸,纸浆糙得像砂纸。而林薇上个月来例假,后妈跑遍三条街买了进口的生理裤,还炖了乌鸡汤,说“我们薇薇身子金贵”。
雨点砸在玻璃窗上时,小红正蹲在阳台角落翻找旧箱子。她想找那张泛黄的奖状,十三岁那年她代表学校参加作文比赛拿的一等奖,当时父亲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我家小红有出息”。可箱子里塞满了林薇穿旧的裙子、过时的玩偶,她的奖状被压在最底下,边角已经被老鼠啃出了锯齿状的缺口。雨水顺着阳台的缝隙渗进来,打湿了奖状上“小红”两个字,墨迹晕开,像两行模糊的泪。
“姐,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林薇抱着一堆零食闯进来,看见小红手里的奖状,嗤笑一声,“都什么年代了还留着这破烂,我上周刚扔了一堆我小学的画呢。”她胳膊一扬,薯片渣掉在小红手背上,“对了,你那个发小叫什么来着?就是总给你送书的那个男生,他今天托人给你带了本书,被我放我书包里了,你自己去拿吧。”
小红的心猛地一跳。是阿明,住在巷尾的阿明,小时候总把妈妈给的糖偷偷塞给她,说“你少吃点苦”。去年阿明考上外地的大学,临走前塞给她一本《小王子》,扉页上写着“每个星星都藏着一个人的心事”。她攥紧手里的奖状,快步走到林薇房间,书包拉链敞着,那本蓝色封面的书正躺在最上面。她伸手去拿,林薇突然从背后撞了她一下,书“啪”地掉在地上,封面被茶几角磕出个坑。
“哎呀,不好意思啊姐。”林薇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脚却故意碾过书脊,“不过这书看着也一般,不如我给你的那本言情小说好看。”小红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书皮,就被林薇踩住了手背。“你干什么?”小红的声音发颤,不是疼,是心里的火顺着血管往上涌。
“我干什么?”林薇突然拔高声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攒钱想搬走?妈说了,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点嫁人换点彩礼,给我攒嫁妆才是正经事!”楼下的麻将声停了,后妈叉着腰站在门口,围裙上还沾着酱油渍:“小红,你是不是又惹你妹妹生气了?我说过多少次,让你让着她点,她还小!”
小红看着后妈,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照顾好自己”。那时候父亲的手已经凉了,化疗把他的头发都掉光了,可眼睛里还亮着光。她张了张嘴,想说“我没有惹她”,想说“我的工资卡被你们拿走了”,想说“我也想被人照顾一次”,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喉咙里的呜咽。雨点越下越大,敲得玻璃咚咚响,像谁在外面拼命敲门。
那天晚上小红没吃饭,缩在自己的小阁楼里。阁楼低矮,直起身就会撞到头,墙角常年堆着杂物,霉味顺着木板缝往上冒。她把那本被踩脏的《小王子》抱在怀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昏光,一页页翻着。阿明在扉页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星星,旁边写着“等我回来”。她摸了摸那个星星,指尖沾了点潮湿的霉气。
凌晨三点,她被楼下的争吵声吵醒。后妈在跟人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句句像冰锥扎进她耳朵:“……彩礼再加点,她那工作不是还不错吗?每个月都能领工资……林薇的钢琴课不能停,那可是她的前途……小红?她一个丫头片子,嫁谁不是嫁……”小红慢慢坐起来,阁楼的天窗没关紧,雨水滴在她脚边的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水洼,映着她苍白的脸。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领工资那天,买了个最便宜的奶油蛋糕,想跟家里人庆祝。后妈却把蛋糕扔在地上,说“浪费钱”,然后拉着林薇去了高档餐厅。她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着沾了灰的蛋糕屑,奶油蹭在手指上,甜得发苦。她想起自己加班到深夜,骑着电动车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风灌进领口,冷得像冰,可想到下个月就能攒够房租,心里就暖烘烘的。
现在那点暖意被连根拔起,像被暴雨冲刷过的野草,只剩下光秃秃的根须在泥里发抖。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巷子里积起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突然想,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不用再听那些话,不用再洗永远洗不完的碗,不用再看着别人的笑脸咽自己的泪了。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心底悄悄发了芽。
葬礼那天放了晴,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小红穿着不合身的寿衣,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眼睛闭得很严,好像只是睡着了。后妈坐在灵堂最前排,用手帕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可小红飘在横梁上看得清楚,她的手帕根本没沾湿。林薇穿着崭新的黑裙子,时不时掏出手机发消息,嘴角还带着没藏好的笑意。
“可惜了,这姑娘平时看着挺老实的。”邻居们在底下窃窃私语,“听说前几天还跟她妹妹吵架了?”“可不是嘛,现在的年轻人,一点小事就想不开。”小红想开口辩解,声音却像被棉花堵住,发不出一点声响。她看见阿明从人群里挤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小王子》,正是那天被踩脏的那本。
阿明走到棺材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红,你怎么不等我回来?”他的声音哽咽着,“我给你带了新出的诗集,你不是一直想看吗?”小红飘过去,想摸摸他的头,手却径直穿过了他的头发。她看见阿明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他们小时候在巷口的槐树下拍的,她穿着掉了扣子的衬衫,阿明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笑得露出豁牙。
葬礼进行到一半,林薇的手机响了,她走到角落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瞒不过小红的耳朵:“……嗯,她走了……工资卡?妈已经拿到了……那本破书?早被我扔垃圾桶了……你放心,以后没人跟我抢东西了……”小红的怨气像团黑雾,在灵堂上空翻涌。她想起自己攒钱的银行卡藏在床板下的缝隙里,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想着年底就能租个小房子,远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她飘到自己的阁楼,床板被撬得乱七八糟,墙角的旧箱子被翻得底朝天,她藏在棉絮里的日记本散落在地上,上面写着:“今天看到一只流浪猫,给了它半块馒头,它蹭了蹭我的裤腿,原来被人需要是这种感觉。”“阿明说北方的雪很大,等他回来,要带我去看雪。”“这个月发了奖金,偷偷给阿明买了支钢笔,希望他能写出更好的文章。”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被撕了,残留的纸角上还能看到“我好像撑不……”的字迹。小红记得那天晚上,她把银行卡塞进棉絮后,趴在桌上写日记,后妈突然闯进来,一把抢过日记本,骂她“整天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然后撕了最后几页,扔进了煤炉。火苗舔舐着纸页,把她没写完的话烧成了灰烬。
出殡的时候,阿明捧着小红的遗像,照片上的小红穿着高中校服,扎着马尾辫,嘴角带着浅浅的笑。那是她唯一一张笑的照片,还是阿明偷偷给她拍的。小红跟着送葬的队伍,看着他们把棺材抬进墓地,黄土一铲一铲盖在上面,像要把她所有的不甘都埋进黑暗里。
“小红啊,你就安心去吧,家里有我们呢。”后妈对着墓碑假惺惺地说,转身却对林薇说,“快走,你王阿姨介绍的那个男生还在咖啡馆等着呢,别让人家久等。”林薇撇撇嘴:“知道了妈,要不是看在她死了能给我腾地方,我才不来这晦气的地方呢。”
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阿明还站在墓碑前,手里的诗集被风吹得哗哗响。小红看见他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在确认什么。“小红,我知道你不是想不开。”阿明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小红的心上,“你告诉过我,你想活着,想好好活着。”
风突然变大了,吹得树枝呜呜作响,像谁在哭。小红的怨气凝成了实体,黑雾缠绕着墓碑,把阳光都挡在了外面。她看着阿明通红的眼睛,看着远处后妈和林薇说说笑笑的背影,看着这个从未给过她温暖的世界,心里的恨像野草一样疯长。
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头七那天,家里没摆祭品,后妈和林薇正在收拾小红的东西,准备扔掉。“这件衣服还挺新的,扔了可惜,送给楼下的张大妈吧。”后妈拎着小红唯一一件羽绒服,那是她兼职三个月买的,想穿着它去看雪。“别啊妈,”林薇抢过羽绒服,扔进垃圾桶,“谁要穿死人的衣服,晦气!”
她们不知道,小红就站在她们身后,冷冷地看着。这几天她试了很多次,都无法触碰实物,可怨气积攒到一定程度,周围的温度开始下降。后妈突然打了个寒颤:“怎么回事,突然这么冷?”林薇也搓了搓胳膊:“不知道啊,是不是窗户没关严?”
晚上她们锁了门,回房睡觉。小红飘在客厅里,看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父亲还在,后妈搂着林薇,她站在最边上,像个多余的影子。她记得拍这张照片那天,后妈特意给林薇买了新裙子,却让她穿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父亲想让她站中间,后妈却说“女孩子家站边上好看”。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客厅里的时钟突然停了。小红的怨气催动着周围的物体,桌上的玻璃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后妈尖叫着从房间跑出来,看见满地的玻璃碴,脸色惨白:“怎么回事?谁干的?”林薇躲在她身后,声音发抖:“妈,是不是……是不是小红回来了?”
“胡说八道什么!”后妈强作镇定,“世界上哪有鬼,肯定是老鼠碰掉的。”可她的手在发抖,捡起扫帚时,差点把扫帚柄掰断。小红飘到她们面前,掀起一阵冷风,后妈和林薇的头发被吹得乱舞,桌上的相框突然倒了,正是那张全家福,玻璃面朝下,摔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啊!”林薇吓得瘫在地上,“我错了小红!我不该抢你的东西,不该踩你的书,你放过我吧!”后妈也慌了神,跪在地上磕头:“小红啊,是妈不对,妈不该对你不好,你安息吧,别吓我们了……”小红看着她们丑态百出的样子,心里没有快意,只有更深的冰冷。
这才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怪事不断。林薇晚上总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唱歌,是小红以前经常哼的那首童谣;后妈做饭时,煤气灶会突然熄火,锅里的菜莫名其妙地变成黑色;她们放在桌上的钱,第二天总会不翼而飞,却在小红的空房间里找到。
她们请了道士来家里做法,道士刚进门就脸色大变:“好重的怨气!这房子里死过人,死得不甘心啊!”他摆了祭坛,念着咒语,可小红的怨气太强,祭坛上的蜡烛突然变成绿色,火苗窜得老高,差点烧到道士的胡子。道士吓得屁滚尿流,说什么也不肯再待,收了钱就跑了。
邻居们也开始议论纷纷,说这房子闹鬼。楼下的麻将局散了,没人敢再靠近这栋楼。后妈和林薇整天提心吊胆,黑眼圈越来越重,精神也快崩溃了。林薇不敢一个人睡觉,拉着后妈挤在一张床上,可还是夜夜被噩梦惊醒,梦里小红穿着湿漉漉的寿衣,问她“我的书呢”。
这天晚上,林薇趁后妈睡着,偷偷溜进小红的房间。她记得小红有个首饰盒,里面可能藏着钱。她翻箱倒柜,终于在床板下找到了那个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没有钱,只有几张照片,是小红和阿明的合照,还有一张是小红的奖状,虽然有缺口,却被仔细地塑封了。
“装模作样。”林薇撇撇嘴,把照片扔在地上,用脚去踩。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也自动锁死,灯光开始闪烁,忽明忽暗。林薇吓得尖叫,转身想跑,却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在地上。她回头一看,是小红的遗像,相框的玻璃碎了,照片上小红的眼睛好像在动,直勾勾地盯着她。
“啊——!”林薇的惨叫声划破夜空,后妈冲进来,看见林薇瘫在地上,指着遗像说不出话。小红飘在遗像后面,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她要让她们知道,有些债,必须还。
阿明一直不相信小红是自杀的。他从学校回来后,反复打听小红死前的情况,邻居们吞吞吐吐,只说她跟家里人吵过架。他去小红家,后妈和林薇对他很冷淡,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阿明不死心,他记得小红说过,她在阁楼的墙壁上写了日记。他趁着后妈和林薇出门的功夫,撬开了阁楼的锁。阁楼里积了一层灰,墙角的箱子还敞开着,小红的衣服散落一地。他走到墙边,果然看到上面用铅笔写满了字,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压抑的绝望。
“3月12日,婆婆又把我的工资拿走了,说要给林薇买钢琴。我这个月只吃了十顿饭,有点头晕。”
“4月5日,阿明寄来的书被林薇撕了几页,我偷偷粘好了,他写的故事真好。”
“5月20日,后妈说要把我嫁给邻村的老光棍,他比我爸还大,说给十万彩礼。我不想嫁,我想考成人大学。”
“6月3日,他们把我的准考证撕了,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我藏在床板下的钱被发现了,他们说我翅膀硬了,想飞。”
“6月15日,今天下雨了,我站在窗边,想了很久。如果我死了,他们会不会有点愧疚?”
最后一行字被划得很深,铅笔把墙壁都戳破了。阿明的眼泪掉在字上,晕开了淡淡的墨痕。他突然想起小红死前一天,他给她打电话,电话那头很吵,小红说“阿明,我可能等不到看雪了”,他当时以为她在开玩笑,还笑着说“等我放假回去就带你去”。
阿明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他拿着手机,把墙上的字一张张拍下来,然后冲下楼,他要去找后妈和林薇问个清楚。
他在麻将馆找到了后妈,她正和人打麻将,脸上堆着笑,好像小红的死跟她没关系。阿明冲过去,把手机拍在桌上:“这些是不是真的?你们就是这么对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