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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个人出现在幻境地宫时, 记忆中原本黑漆漆的地宫广场, 此刻灯火通明，开阔明朗, 放眼望去无法将星罗棋布的军队尽收眼底，壮观程度真叫人叹为观止。
更远处的目光至极全是黑, 像是围着一层厚厚的帘幕, 无一点光亮, 两相对比, 似乎透露着几分凄寂的森然。就像第一次来幻境地宫迷路的人，会隐约见到渗出鲜血的亘古城墙，和窃窃私语。
昔日战神, 沙巴克城主，就端坐在众人对面, 在此秘密集结了上万精英，威风八面。
但仔细一看, 那些兵将虽着戎装, 一队一列, 整整齐齐却没有一个是站立的，个个盘腿而坐，耷拉着脑袋，似冥思苦想。出人意料的, 非但没有传来金戈铁马战鼓雷动之声, 连一丝生气, 一声叹息都无, 苍凉静谧笼罩着这里的一切。
那些面色红润，表情安详的人，乍一看，是瞧不出端倪来的。但仔细观察，他们姿势千篇一律，显然是被有心人故意摆弄成这样的，若能触摸，便可知这些人是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
敏锐的发觉有陌生人闯入的，是阡陌。
他眼神一凛，提着裁决快速移动。但当他看到那个陌生男人身后的春华时，他瞳孔紧缩，压住了剑气。但是足下依然未停止动作，快步移到他们跟前。
压着嗓子，低低的问：“你怎么进来了？这人是谁？”
他问的是春华，指的是那个见也没见过，就算见过也不记得的陌生男人。
春华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眼瞳里充满了好奇。
阡陌见他不答，急了，“看什么看？我告诉你，你甭想再算计城主，这里不欢迎你，赶紧走。”边说边推搡。
春华在地宫没有一丝法力，一个孩童和一个成年男子的较量，毫无悬念。
阡陌对春华始终持有偏见，基本没给过好脸色，每次都是横眉冷对，冷嘲热讽。
春华被他处处提防、质疑、甚至厌恶，虽习惯了，却也委屈。
此刻关系到海市蜃楼的生死存亡，稍有差池，不但那数以万计的人回不来，城主也会被拖垮，无力回天。
他迅速镇定下来，轻声解释：“阡陌，你别激动，我们没有恶意，这是……”
“少废话。阴阳怪气！”
有时候阡陌真的蛮横得，不讲理！
而就在他们一个推，一个绕开，一个又去追的环节里，那个看着有些木然的陌生男子，早已迈开步子，朝沁欢颜的方向行去。或许他从踏入这里，目标就一直锁定那个人，眼神不曾游离半分。
沁欢颜正襟危坐在众人对面，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俊美的轮廓在这样的氛围中渲染得略显神秘。即便没有少年的朝气蓬勃，神采飞扬，却别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沧桑成熟感。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诡异的味道，知道的，能理解这种乌泱泱一大群人在此打坐是为了方便精魄入体，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此行巫蛊大法，怪力乱神。
这玛法大陆有神吗？没有。
因为从来没有谁谈及自己见到过神，得到过神的庇护。强者生存弱者淘汰，凡事只能靠自己。
阡陌瞥见那人行色匆匆，直奔城主而去，惊恐之余又有疑惑。推了春华一个踉跄，三步并两步拦下那个人。
他语气不善，“何人？胆敢擅闯幻境地宫，找死！！”
一张极为普通的脸，写满了忧虑。眼见一掌袭来，躲不掉，又受不住。只能瞳孔放大，惊愕的喊了一句“阡陌。”
与此同时，这个傻愣愣的家伙被春华及时撞开，替他受了这试探性的一掌。
“阡陌，你能不能冷静一下？”春华梗着脖子瞪着他，他平时不待见自己也就罢了，怎能凶神恶煞对师傅动手耍横，这人是城主都舍不得动一根指头的，你凭啥？
“他是？”听他呼唤自己的名，那么自然，那么耳熟，不敢确认，但见春华以身相互，就知那人来头不简单。
整个玛法除了弑神，就只有夜泯了，这两者……阡陌心头一颤，上下打量着那个惊魂未定的人。他的灵气太过低微，甚至都感应不出，他是个修炼者还是普通人。
但他的神态，和看城主的表情，阡陌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臭小子，脾气大得很呢。”夜泯一进来就把全部的心神放到了沁欢颜那边，根本就没防备，哪曾想阡陌会鲁莽出手，险些劈死这个灵气低微，反应迟钝的空灵。
“夜泯？你怎么……”阡陌难以置信的捧着他的脸左盯盯右瞅瞅，难以置信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就是夜泯。
“哎，说来话长。”打掉他的手，夜泯埋怨道：“年轻人啊，就是冲动暴躁。”
关切的看了一眼春华，他没事，自己也就放心了。
夜泯问：“欢颜他怎么样了？进展得可还顺利？”
阡陌忽然就阴转晴，对着夜泯咧开了嘴，虽然笑容短暂，却被心细的夜泯看进眼底，心道：“这张脸，长得很喜剧？”
“你回来就好。自己瞧吧，工程浩大，十二个时辰了，一例都未成功。”
“欢颜，你能听到吗？”
还是没回应。
夜泯安全脱身后便立刻密语沁欢颜，未有回复就猜到，这边已经在行动了。据夜泯对玛法的了解，倒不用担心引精魄入体会对沁欢颜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唯一怕的，是对这些冰冻了近二十年的躯体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坏。
铠甲都没来得及换，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就出现在幻境地宫。所幸容貌变了，声音和密语成功转移了过来。
自己仍可以，用夜泯的名义去爱他。
让世人知道夜泯还活着，只是失踪了，或者说隐居了，不会再出现在玛法大陆。并瞒过晓生，让他相信自己被他禁锢在灵瞳里。
时至今日，夜泯已经不会再天真的以为，晓生对那些大事件完全不知情。
所以，自己用别人的身份，反而还更有利。
夜泯走到沁欢颜身侧，看得深切，脸上露出奇异的光彩，明明是一张平凡面孔，却在这样的专注注视下显得格外生动，也略微好看了一些。
想得心都痛了，这刻却是不敢打扰他，怕影响大局。看是看不够的，只能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故作平淡的转移视线，半眯着眼盯着那片悬浮在半空中的宫羽，无需托力，像是被什么磁场牵引着，静置于空气中。
“他有交代什么吗？”其实夜泯一直不懂沁欢颜是如何做到跟宫羽心意相通的，但这样长时间耗着，应当是遇到什么阻挠了吧，自己想要帮他。
阡陌平静的摇了摇头。
他当年虽未亲眼目睹城主取出大家的精魄，不清楚整个过程，但事后偶尔聊到此事，沁欢颜也曾透露，只要有地宫宫羽和完整的躯体在，归还精魄让大家活过来，就是件一蹴而就的事。
唯一担忧的，取精魄时大家伙都是活生生的，肌肉血管温热，骨骼脉络灵活，操作简易，但如今是要给冻了这么多年僵硬无弹性，甚至没有生命体征的“尸体”注入精魄，相对来说，耗时更长，注意事项颇多。
夜泯问：“这样盘腿打坐，自然能意守丹田，恢复呼吸，护经保脉，让精魄入体时事半功倍，可操作起来太难了吧？”
该不是一个一个给他捂暖和了，再有意的摆成这样坐姿吧？这得多麻烦呀，瞅瞅这一个个五大三粗、年富力强的家伙，没有两三个月，没有几百个帮手怕是做不到这一步。
阡陌指了指人群中心，“我师傅的手，可以轻易做到。”
夜泯这才发现那里坐着的鬼窑，恍然大悟。玛法铸造师的双手，的确强如劲锤，精细如绕指柔，加上他与沙巴克深厚的渊源，夜泯当然相信他能做到这些常人不能的事。
他在原地跳了跳，挥着手跟鬼窑打招呼。
阡陌白他一眼，道：“你少打扰他，他在帮城主控制这些人的躯体，不能随意动来动去的。”
夜泯笑得灿烂，但对方的神情非常淡漠，淡漠到压根儿就不想多瞅这边一眼，对视之后立马收了目光，平视前方，不再与夜泯有任何交集。
夜泯也不尴尬，鬼窑什么性子自己清楚得很。相隔有很远的距离，方才讲话时又故意压低了声线，也不知道他认出自己没。
眼角余光瞟到还在远处站着的春华，抬手招呼他过来。
春华瞪着阡陌的后背，不肯挪动。
“嘶，冤家。”夜泯推了一把身边的阡陌，朝他挤了挤眼睛。用意明确，希望他去安抚一下可怜兮兮的春华。
阡陌抱着手臂不动，夜泯再推，他就急了，强力压抑着，道：“你还不知道他干了哪些好事吧？我就要当着你的面一件一件给他抖出来。看你还有脸袒护他不？”
“行，你想说什么说什么，若春华有错，我这个做师傅的也难辞其咎，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春华呐呐的说：“我没有干坏事，师傅，我都是好心。”
阡陌横着眉，拖着夜泯来到春华面前，依旧是压着声音，质问道：“那日你骗我去明月峡谷害死了阿无，然后折回来利用城主对我的关心，引诱他去飞龙镜开启了山鬼歧路，弄得复制品满天飞，哼，你现在装无辜？你把我当三岁小孩耍吗？”
春华连连发出啊声。
夜泯听得云里雾里，自己被禁锢在灵瞳这段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可每次自己问欢颜，他都是轻描淡写，回答得极其简单。
避重就轻只是不想增添自己的烦恼罢了。
夜泯问：“你回明月峡谷是天经地义的，何为骗？好端端的，你杀阿无作甚？春华与阿无素不相识，他又为何要这样做？”
不仅夜泯不信，春华也是一脸茫然，他以为阡陌讨厌自己是别的方面，哪里知晓这其中还牵扯出这么一大堆意想不到的事故。对，就是事故。是自己从未考量过的意外。
这种屎盆子扣自己脑袋上，傻子才不辩解呢。于是春华据理力争，死不承认。
这下好了，两人越吵越大声，越来越不体面，脸红脖子粗，就差爆粗口和动手了。
夜泯观察了一会儿，故意没有立马阻止他们俩。就是想观察，谁在撒谎，谁在无中生有或是死不认账。但他自认对他们也算非常了解了，竟还真没看出，哪个出了问题。
越想越不对劲，又插不上嘴，干脆直接分别密语。
“事有蹊跷，先冷静下来，绝对不能让别人利用你们的不合来搞事情。”
“阡陌，你最沉稳最机智了，怎么可能没怀疑春华的动机呢，他一直都在帮我们策划如何顺利打开山鬼歧路并已经想好事后的补救措施，假如他要耍什么心机，大可佯装根本不知情，不参与，从一开始就撇得一干二净，你觉得绕这么大个弯子，真的合情合理吗？”
“春华乖，你最听师傅的话了，师傅肯定相信你没有那么做，但是一定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一方面利用你获取了阡陌和欢颜的信任，另一方面，绝对也让你有了不在场的证据，你好好想想，那几日，你在何处，都干了什么？”
夜泯的身体没了，但智慧尚在，很容易就提到了点子上，于是双方都逐渐缓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怒视着对方。
阡陌道：“那你说，若不是他来过幻境地宫，又是谁？这里除了城主，我，你，就是春华来得最勤，怕是早就洞悉了地宫的机密，来去自如。”
“放屁。”夜泯见他含沙射影说春华暗中记下如何从瀑布处进入幻境地宫的法门，跟说家贼难防似的，听着不爽。
自己的徒弟就算笨点，蠢点，但绝对不能被人质疑人品。偷偷摸摸、阳奉阴违是自己容不得的。
那法门虽很特殊，作为玛法神若真的有这个心思，也不难学。可怪就怪在，但凡飞龙镜开启的地域，玛法神就不能轻易踏入，需要神识脱离本体失去所有法力。
欢颜顾及春华的安危才降低了玛法神涉入幻境地宫的门槛，不必逼出神识也可安然入内。
春华进入幻境地宫，向来都是由阡陌或是夜泯亲自引领，手牵着手才能破解那道神秘的禁制，穿透水帘。没人专门教过他，所以按理说他是不清楚瀑布处的进入法门，不能够单独前往。
除非，他一直暗中留意，并且非常认真的专研过了，才有可能无师自通，破译这道连晓生都没辙的禁制。
可能吗？他是春华，不是贼。
他若亲自提出，夜泯本心是不会拒绝的，只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也考虑到需要避嫌啊。
假若对欢颜说这个情况，他兴许也不会反对，看得出来，他也很喜欢春华啊。
倒是对阡陌的态度，很是费解，这小孩到底是怎么得罪他了，他就那么不喜欢他？
春华解释道：“山鬼歧路开启的那些时日正巧是我去了雪域和火龙洞，无法与外界联系，也收不到任何的密语。”他举起手掌，并上三指，做发誓状，“但是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来幻境地宫找过你和城主。”
他看了一眼夜泯，夜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据我们原来的计划，离行动的日子还早，我自当先去完成别的任务，然后才可以腾出精力和时间，好好善后。哪知…… 我刚出雪域就感应到玛法有异常，飞过来的时候，已经一片混乱了。”
哎，竟又是一片混乱！
夜泯转过眼眸去看沁欢颜，他还是老样子，平平静静，不动声色。
“欢颜，辛苦你了。我回来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不知，他是否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密语过后，垂下眼睑轻声道：“我知晓春华去完成了封禁雪域和火龙潭的任务，一时忘了整理两边的时间线，现在想想，不是有人刻意为之才怪，支走春华，利用他留在梦之森的元神和焕晶珠结合，幻化成春华的模样，竟是连欢颜都骗到了，这人，还真不简单。”
阡陌哼了一声，“那不明摆着就是熟人干的吗？”
当然不信春华的狡辩，甚至已经懒得听他再絮絮叨叨解释，直截了当问夜泯：“他是玛法神，安置元神的地方又是梦之森，是别人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还把他说话的语气，各种小表情学得精通，将我和城主各式问题对答如流，对我和城主知根知底……演技之精湛，呵，就算他不是主谋，也是参与者。和他那个弑神兄长联合起来害我们，你还要袒护他吗？”
“不是的阡陌，你不要乱说……”
“就是，你堂堂的玛法神，谁能模仿了你去？若真能，他自己早当神仙了，何必大费周章搞这么多小动作，害死这么多人。”
夜泯头痛，眨眼功夫，这两人这么又掐上了。
挥着手示意他们停下来。“雪域为何无缘无故开启？这不就是答案么？”
两个都是顶聪明的，可谓在各自的领域各自为王，井水不犯河水，什么孽缘将他们聚在了一起，总能抛却脑子，见面就不停争论和打闹，一点就燃。
三人都沉默着，各自在心中反复推敲。
雪域现世时间特别短，因为气候恶劣，雪豹又异常机敏难寻，众人搜寻后无功而返，都提不起兴致再去。就算偶有得手的，那也不知如何将焕晶珠的神奇之处发挥到极致。于是，那里就成了一个很冷门的地域，鲜少有人问津。
之后就被春华永久封禁，消失在了玛法大陆，并未引起哗然和特殊效应。
有人费尽心思开启的飞龙镜，不就是为了焕晶珠？
不可告人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
阡陌捏着下巴，烦躁的踱来踱去，“你的意思，是有人用焕精珠，假扮了春华？可春华是神，就算别人有焕精珠，能靠近他吗？能征得他同意与他交换吗？还是像城主打晕我一样，用强的？”
阡陌的这些质疑不无道理，夜泯的假设又成了死局。他犀利的打量着春华，这孩子不可能对自己撒谎，可是他是如何被人利用的呢？
夜泯忽然想起一系列事件发展的走向和时间线，似乎又对得上。
“事情复杂，我们坐下来说。”
他也不管他俩坐不坐，反正就在沁欢颜身边不远处寻了一块石墩，坐了下来。一边陪着他，守着地宫宫羽，一边细细分析每一个片段，那神情之专注。
方才还相互不让的两个，也都垂着头，跟了过来。坐到地上，半围着夜泯。
“之前春华曾提到，有陌生人曾进入梦之森，我们应当从此人身上找突破口。”
春华沮丧的说：“没用的，查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