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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落幕，华灯初上。上元佳节是元月十五，而西凉如今已经入暑，按理说早已过去。只是西凉与他国不同，一年之中不止一个上元节。
当年西凉的开国皇帝以勇武立下凉之一国，又与皇后恩爱异常，相传两人是在上元佳节时相遇，一见倾心。初代西凉王立国之后，为了感念皇后一路相伴，将立国那一日也定为上元节，以华彩花灯烟火感念皇后功绩。民间百姓自然乐得与天同庆，至此西凉便有了两个上元节，而他国则称其为凉元节。
在西凉，凉元节的热闹甚至远超上元节，拥挤的人群里，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欣赏着沿街花灯，吃着自己父亲刚买的糖葫芦。新婚燕尔的夫妇，手牵着手，沿街赏灯，
偶尔相视一笑，享受着只有两人知道的小甜蜜。平日里被关在家里的官宦小姐，珍惜这自由的晚上，不顾仪态的尽情的玩乐。寒窗苦文人世子也结伴而出，希望能在这夜，遇到那个让自己心仪的姑娘。
人间百态，在各色花灯照耀下，色彩缤纷。
古来上元节最美的都不是花灯，而是在花灯下因为灯谜遇到的那个姑娘。
望着远处热闹的人群，赫连铮没由来的想着这句话，因为身体疾病，他一向都是深居简出。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竟然是第一次等待相约的姑娘。
十五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首脍炙人口的上元节诗句，此刻他才能体会其中的美妙。
街道之上人来人往，赫连铮卓尔不凡的气质，自然吸引许多男人女人的目光，只是还没靠近，光看那双美丽的眼眸便感觉自相惭愧，收起了结交的心思。
他站在热闹里，却孤寂无比，只是赫连铮并没特殊的感觉，因为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
春夏秋冬，待在那个华美的宫殿里，看着那些价值连城自己却永远用不上的饰物。陪伴他的只有长久不散的药香和舌尖的苦味，嬉笑玩乐的童年，他不仅没有经历过一天，小时候就连看也不曾看过。长大后，他如一件珍贵而易碎瓷器，被人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谁也不敢触碰。
兄弟他有三个，却自相残杀。朋友，一个都没。
“喂，你在发什么呆呢？”
清丽的声音，打乱他的思绪。转头看去，在不远处，一对绯红的鸳鸯花灯下，站着一个女子。
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面对这个每次相见，都让人惊讶的三公主，赫连铮只得无奈苦笑，“没什么，只是方才想起一些往事。”
楚倾今日兴致极高，没在意这些小事，在鸳鸯花灯照耀下，款款走到赫连铮面前，又轻轻转了一个小圈，颇为自得的笑问道：“怎么样。”
明媚的笑容让赫连铮一呆，眼前她不再是景瑶深宫之中，终日在卧榻之上，摆弄风云算计人心的三公主，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及笄少女楚倾。
赫连铮自然而然的笑了起来，有些痴，有些傻，由衷赞美道：“好看。”
三公主立即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青龙才子这才反应过来，尴尬不已，细细的打量了楚倾一番。
楚倾今日一身青衫男装，妆容长发也经过细心修饰，就连耳朵上的耳洞也被她用妆粉掩饰住，乍看之下，倒像个唇红齿白，男生女相的小相公，而跟在她身后阿瑾依旧是侍女女装。
赫连铮明白楚倾的心思，知道若是两人都是男装，反而容易被人看破。
“想不道易容之术你也精通，几乎以假乱真。”
楚倾这才满意点头，兴致勃勃看着热闹的花灯长街，微笑道：“阿铮，今天我们去哪里玩。”
第一次陪同女子出行游玩南楚三皇子也有一些犯难，踌躇道：“这个嘛？”
他刚开始思考，楚倾却突然眼睛一亮，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步入满是人流的花街之中。赫连铮感觉像是被人从隔绝孤独的世界，拉入了熙熙攘攘的热闹之中，这一刻，她不是公主，他也不是皇子，只是两个普通男女。
这是他世界的第一道光，也许多年以后，会成为唯一一道。
西凉的上元节，各行各业都悬挂花灯，吸引游人。王都之内，往年上元节最出名的两处地方，一是烟花柳色的花魁元宵宴，评比一年一度的上元花魁，二是稷下学宫的曲水流觞，王霸利谈。
不过这些离普通民众都太过遥远，游街赏花灯，猜灯谜，赢得一两个漂亮的花灯送于孩子或者心上人赏玩才是正经事。
楚倾自然不会做赏花灯猜灯谜这种风雅趣事，而是眉开眼笑的看着街道之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各色小贩。
自古以来地摊小贩平时或许难找，但每逢佳节或者热闹庆典之时，他们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大街小巷，总是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和食物的香气。
地道小吃，这才是楚倾的最爱和出来的目的。至于乱花渐欲迷人眼，满街这么多美食小吃，应该吃什么问题，她的处理手段，水平
也是相当的高。
全部给我来一样。
赫连铮就这样被楚倾拉着到那些小摊贩面前，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如今西凉后宫里最得宠的三公主，拿着一堆小吃张口就吃。毫无仪态，每当吃到美味的食物，总是眼睛一亮，然后豪气的一挥手。
“美味，该赏。”
阿瑾对于自家公主种种怪诞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乖乖掏钱，虽然只是几文钱，但已经让那些小贩乐的眉开眼笑。
因为那证明着，他们手艺被人认可了。
楚倾一路披荆斩棘，吃的不亦乐乎，看着身边双手空空的赫连铮，十分讲义气把一串自己吃剩下一串白笋递给他。
至于其他的，楚倾自己还没吃过呢，哪里舍得给别人。三皇子哭笑不得的接过，陪着她边走边吃，他没有太大的口腹之欲，但看着她吃的如此开心，莫名的他也觉得欢喜。
原来有时候快乐，是如此的简单。只不过身在帝王家，又能有几日时光像现在这般自由自在。
楚倾从街头吃到街尾，一向慵懒的她，觉得有些乏了，在一处小摊贩处停了下来。
街尾人本来就少，何况刚刚走来的时候街头那家太白酒馆灯谜赢酒，大家都涌去观看了，小摊处生意清冷。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穿着补丁的衣衫，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看到楚倾几人，知道是客人，立即麻利收拾了桌上的东西，躲在自家爷爷身后，探着小脑
袋好奇看着这些衣裳华贵，比戏园花旦还好看的公子。
楚倾对那个小女孩一笑，在桌位上坐下。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面容沧桑，但精神头却很好。早些年也遇到过几个爱吃贫食贵公子，也不吃惊，走上来招呼道：“二位公子想吃什么。”
楚倾看着擦干干净净的小座椅，和颜悦色的问道：“你这都有什么好吃的？”
年迈的老店家自傲道：“别的不敢说，小老儿这石煎鱼卖了二十多年，几个世家公子都赞不绝口，经常托下人来买。”
心情大好的公主殿下打趣道：“但是我看店家你这生意可不太好啊。”
老店家自嘲的笑道：“我这小店地道归地道，终归配不上那些贵气公子的身份，哪里肯在小老儿这坐着吃东西。不像公子，不拘小节，一看就知道是做大事的人。”
楚倾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店家懂的不少。”
老店家看着公子好说话，也放开了些，不在拘着，道：“虽没读几个大字，但好歹活了这么多年，总是懂得多一些。”
“石煎鱼慢熟方能入味，你这还有什么好吃的，先来点解解馋。”
石煎鱼是农家无锅时煮鱼的土法子，不明白眼前这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哪里晓得，一语道破这其中关键。老店家不敢怠慢，迟疑道：“还有些稻草小蘑菇，水煮就可以食用，公子要不来点？”
楚倾眼睛一亮，立即点头，“快给我来一蝶。”
“好咧。”老店家对自家孙女说到：“给公子煮一蝶蘑菇。”
小丫头估摸着是怕生，小声的应了一声，从篮子里抓了一把蘑菇丢人沸水的锅里，几刻钟后捞了起来，沥干了水放在碟子上，又倒了一碗佐料一起端了上来。
蘑菇不过小指头大小，冒着热气，香味四溢，楚倾食指大动立即尝了一口，脸上尽是享受，对赫连铮说道：“别说我不带你吃好吃的，这稻菇来之不易，需要夏日割下水稻，才能生长出来，水煮方式看似简单，但却能最大保存它的天然香味，加上这特制的佐料，简直是人间美味。”
赫连铮吃了一口，果然带着一股天然的稻米香味，有些疑问道：“稻谷不都是秋后收割，夏日收割不是坏了一整年的收成。”
楚倾嘴里吃着东西，含糊不清的鄙夷道：“你哪里懂得这民间疾苦，农民田地不多，早些播种，夏日前收割，之后再播种下去，秋后还能再有收成。夏日提前收割，虽然谷子少些，但一年两种，收成总是多些，只是苦了农人。”
在一边煮鱼的老店家听到这话，由衷敬佩道：“公子博学，连这些农事都懂得，只是要是能多上几分收成，我们便觉得欢天喜地，哪里还觉得苦。当年皇上打下偌大江山，刚刚登基那会，人人有地，一年二种，稻菇多了去了。小老儿听以前一个老先生说过，《凉中地理志》上还写到过这些。”
楚倾一边吃着美食，一边点头说道：“对，夏日稻菇香，秋后家满粮，这句谚语就是夸得当年的盛景。”
老店家这次真被唬住了，夸赞道：“公子肚子这学问真大，日后要是高考中举，一定能当一个好官。”
楚倾风卷残云的吃着东西，丝毫没有给赫连铮留一些的打算，听到这话，立即撇嘴道：“当官有什么好的。”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店家愣了一会，感慨道：“公子心胸广大，看不上。但是那些富贵人家，书香门第整天盼着生儿子，不就是能读书考举，将来能当个官，光宗耀祖吗。”
楚倾看了一眼那个穿着补丁衣裳的小女娃，问道：“老人家你也觉得生男比生女好吗？”
老店家给石锅上的鱼儿翻了个身子，朝小女娃招了招手，女娃儿笑着跑到他的怀里。老人慈祥的摸着她的小脑袋叹息道：“年轻那会受家里传宗接代影响，一心想要儿子，对不起自己的几个闺女，等老了才知道，还是女娃贴心啊。”
楚倾出神的看着筷子上的蘑菇许久，随后丢人口中，嚼了稀巴烂，愤道：“但这个世道，女娃总是不好过。”
老店家看着自己的小孙女，感同身受，忧伤道：“可不是，人们都觉得女娃将来总是要嫁人，是别人家的人，能对她好嘛。可自家都这样对她，嫁过去了，婆家又怎么能对她好。”
小女娃躲在爷爷怀里，呜咽道：“小鱼儿不要嫁人，要陪着爷爷。”
老人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他教子无方，老伴又走的早，被儿子赶了出来，小孙女和爹娘不亲，铁心要跟着他。他用来自己的存着棺材本向那个没良心的儿子把她讨了过来自己养着，爷孙二人就这样相依为命的过着。
赫连铮伸筷子想去夹蘑菇，楚倾瞪了他一眼，然后拿过那碟蘑菇自己扒了个干净。
臭男人，还想吃蘑菇。
只是因为生作男人便遭了无妄之灾的三皇子，无可奈何的放下筷子。还好这时，鱼儿已经煎好，老店家端了两个碟子上来，上面各自放着三条两指大小的鱼儿。
店家放下鱼儿，老人被人打开话匣子，也就关不上，道：“公子说的对，这世道女子真不容易，老头子隔壁村原来有个姑娘生的挺美，后来被召入了稷下学宫当了端茶递酒的侍女。那知前几个月，只是在学宫里说了几句话，就被人打了板子赶了出来，连工钱都给扣了。家里没钱上好药，折腾了几个月，伤了筋骨，现在走路一瘸一拐，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毁了。”
楚倾眉头一皱，道：“这是什么道理，只是说几句话，就私下动刑。”
老店家了愣了一会，疑惑道：“公子怕是外地人吧，怎么连稷下学宫，女子不得入座言谈的规矩都不知道。”
楚倾冷笑道：“竟然还有这种规矩。”
老店家也唏嘘，“可不是吗，学宫老先生说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便立下了这规矩，女子在学宫里，不得入座，不得言谈，有辱圣贤。”
赫连铮的护卫关中大汉心直口快，插嘴道：“那女子离开这地方，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老人家摇头叹息，“我们比不得有武艺在身游侠和那些满腹诗词的文人，兜里有几分钱，心里才有几分底气，平民赚钱，哪里有不苦的。”
老店家说完，这时来了几个下人装扮的人买鱼，他便换上了笑脸招呼去了。对于他，这把老骨头多赚几个钱，将来孙女的嫁妆多添几分，在婆家才好过日子。
楚倾夹起外焦里嫩的小湖鱼，这种鱼烫煎以后，骨头极为柔软，她连肉带骨一嘴咬下。神色冰冷，喃喃自语，“女子不得入座交谈的稷下学宫吗？”
赫连铮了解她的性子，劝道：“稷下学宫这规矩已经立了百年，出过几名大家，名气响亮。被读书人誉为儒学圣地，里面多是年过半百钻研学识之人，只认死理，你何苦去招惹他们，而且就算你去了，怕是难以入内，又能如何。”
三公主听完，突然一笑，风情万种。“我现在，是男子啊。阿铮。”
她将鱼儿细细品味之后，吞入腹中，继续道：“这规矩能立百年，那是因为没遇到我楚倾。儒学王霸之道，恰好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