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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山脉纵横沟壑,一山之上更有一山高,又兼有阴阳风水家山川龙脉之说,凡山川秀美之地必出钟灵毓秀之人才,故多有文人墨客结庐而居。其中隐士所向莫过于终南山,道家仙处胜地武当山等,又有五岳山脉定位天南地北,可谓山山有奇,广为人知。
章华台城外的太行山虽然不在五岳之内,但在南楚却是广为人知,其源远流长更在三皇五帝之前,天地初开之后。
盘古开天之后,传闻女娲见九州秀美而无物,是以取捏土造人,繁衍生息。这则传说早已无人不知,却少有知晓,女娲捏土造人之处,便是在这太行山上,取太行之土而成。后女娲补天,所炼五彩石,也是在此处。
故太行山,又被称为女娲山与五行山。楚人将汨罗江视为养育楚人的母河,也将太行山看做母山。北渝皇室有泰山封禅的传统,南楚也有祭祀女娲风俗。初代楚帝立国之后,更是将楚国认作女娲后裔,开凿太行山,雕塑了一尊女娲神像,以供后人祭拜。
南楚初雪刚落,天地白洁,青山之上草木却是不凋,这番奇异景象便是闻名天下的雪覆青山依旧绿的美景。
太行山上山腰之上,巨大的女娲石像依旧矗立在开凿出石台中央,任凭风吹雨打,只是用母性慈爱的目光,静静的望着这苍茫世间。
石像之前,一男一女在风雪中已经对立许久。
公主殿下兵马未动,但刚刚那句“命不久矣”的威胁依然环绕在侧。赫连铮的护卫天雄不敢有一丝放松,腰间长刀已经推出半分,只要有一丝异动,他便毫不迟疑擒下这位西凉公主,保证自家殿下的安全。
相比天雄的如临大敌,赫连铮倒是未有慌乱。他了解楚倾,这名多智近妖的女子心中高傲,最喜欢用令人匪夷所思的权术谋略。
在西凉对付皇后时,她便是如此,就算在最后一局,也未曾亲自动手。只是用一番话,便逼得西凉皇后心甘情愿,自焚而死。
所谓智者,根本不屑用以力压人,以武相逼的无智手段。那句“命不久矣”显然另有所指,只是赫连铮心中毫无头绪,一时猜不透。
这时阿瑾持伞从不远处走来,在雪地上留下一段浅浅的脚印,她轻轻开口,打破楚倾与赫连铮之间,不言不语的沉默气氛。
“公主,东西都按你说的准备好了。”
公主殿下只是平静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倒是赫连铮上山之时,注意一直在楚倾身上,此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楚倾早已在女娲石像之前,设好祭台桌案,只是上面摆的不是三牲祭品,而是笔墨纸砚。
楚倾动身朝石像缓缓走去,赫连铮也提步,与她并肩而行,丝毫不在乎她刚刚的威胁。
两人红衣并行,倒是有几分像入堂拜亲,气氛一时融洽不少。楚倾望着那座女娲石像,突然开口问道:“铮皇子,你说世人皆知女娲造人,也晓乃母所生,为何自古以来女子位卑,可怜至此。”
赫连铮略微沉思,一反温柔常态,冷漠道:“上古之时,也有以母为尊,后转为父尊。归根结底,还是女性性格柔弱太过。天下分高贵,从来不记功劳,只看强弱。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人或万物,皆是如此。”
简单几句,却是深入浅出,无情直指本心。
公主殿下诧异转头看着一脸肃然的赫连铮,笑道:“今日你倒是不持儒家仁爱世人的王道之说了。”
赫连铮也转头无奈道:“儒家那些说辞,你也听不进去。”
楚倾莞尔笑道:“因为我小气啊。”
南楚三皇子不解道:“这与小气何关。”
公主殿下理所当然的调侃道:“孔子老人家,不是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吗。”
赫连铮也被逗得微微一笑,心中烦忧顿去不少,他久沐儒学,对这句名论语言更晓几分,平静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进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孔圣人也没说错,你们女子不就是如此,追求亲近太过,你们便嫌唐突放荡。远之不求,你们又怨呆瓜傻子,不解风情。古来深闺女子心思反复无常,深渊莫测,不知苦了多少爱慕追求男子,为何不许孔圣人抱怨一句。”
楚倾感慨道,“可深闺苦长,又有几人能走出,真正觅得良人。听取一番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决定一生,这才是如今女子的人间常态。”
赫连铮开解道:“也未必然全是如此。”
“可我们不就是如此吗。”楚倾立即回应,赫连铮顿时哑然无语,只是怔怔的望着楚倾,心中的不安越演越烈。
他们二人之间,不正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公主殿下却仍是自顾自的走着,淡笑道:“当今天下皆以为男子该娶,女子该嫁,父母挟之以命,子女报之以孝。你家孟夫子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人生若只为留后,又该错过多少风景。”
平淡的语调下,依旧是惊世骇俗的离奇言论,若是被南楚那些老夫子听到,想必是吹胡子瞪眼的破口大骂不守妇道,有违纲常。
赫连铮早却在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楚倾的性子,或许说他喜欢的,正是公主殿下的这股不容与世道的性子。但喜欢不代表一味的认同,他开口道:“男子主外,建功立业,女子主内,相夫教子。从上古炎黄二帝至此,如此传承了数千年,不好吗。”
公主殿下青丝在风雪中飘扬,她身沐寒雪,讥笑反问,发人深省。
“一直存在,便是对的吗。女子一生,莫非只为生育留后这一件事吗。同而为人,为何你们男子可以追求天地大道,肆无忌惮。而要束缚女子与一家一室,终老一生,你觉得这公平吗。”
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似在为天下女子问,却又只为自己问。山中清风陡然而起,吹向赫连铮。
身患寒疾的南楚皇子似乎有些难以忍受这股寒意,轻咳一声,反驳道:“天地分阴阳,而人分男女,所思所想截然而不同,是以分工不同。史书之上,祸国殃民,不可胜举。后宫乱政,屡见不鲜。悠悠青史,早有明鉴。可见女子宜家而不宜国。”
面对这般指责,楚倾只是微起轻眸,不屑道:“青史一页,你们男人毁邦坏国,荼毒社稷,做的荒唐事就少了,君主昏庸无能,何必口诛笔伐与女子祸国殃民。只教女戒三从四德,却要她们晓你们儒家苍生大义,不觉得可笑吗。所谓以史为鉴,可正衣冠,知兴替。可这千古之下,却从来没有给女子.....”
她红衣在风雪中飘扬而起,绝然如烈烈九天玄鸟,一鸣而惊天下。
“一个真正的公平世道。”
赫连铮默然无语,竟忘记争辩,只是凝望楚倾,此刻公主殿下无疑是世间最动人的风景,洛神眸流淌着的光彩.....
是惊,也是痴....
两人无声之间,已经走到祭台桌前,楚倾朝女娲石像虔诚鞠躬一礼,随后跪坐在蒲团之上,没有搭理赫连铮,只是吩咐道:“磨墨吧。”
风声骤然肆虐而起,越演越烈。风雪中的两人心中都明白,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另一边阿瑾恭敬尊令,从地上拾起一把积雪放入石砚中化开,为公主殿下细细研墨。
赫连铮见到这一幕,知晓楚倾短时间内不会下山,也慢慢从刚刚的对话中回过神来,皱眉劝道:“女子如今世道,非一朝而成,也非一世能改。反倒我们吉时将至,是否应该着眼当下,准备下山完婚。”
楚倾或许不在意,但他依然心心念念着这场婚礼。
砚台中积雪化墨,相互交融。雪虽化开,却仍然是泠寒。楚倾提笔沾满这冷雪黑墨,丝毫没有即将大婚的紧张,随意而淡然,“男尊也好,女卑也罢,所谓世道即为人道,女子若不为,万古皆然为卑。若有自强不屈之心,世道又怎么能奈何。虽说天下大势如此,但心若匪石,就算四海江河也不能逆其左右。”
赫连铮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公主殿下在坚持什么,脸色一变,肃然道:“你想拖延时间,延误婚典吉时。”
楚倾手中墨笔未停,笑着反问道:“拖延了吉时,莫非本公主就可以不用嫁了?”
两国和亲,势在必行,就算拖延吉时,南楚也不可取消婚典。在楚国的地盘上,楚倾又能如何,到时候自取其辱。这番浅显的道理,赫连铮自然是一想就透,公主殿下也不可能这么幼稚。
他望着这位新婚出逃至此的西凉公主,叹息道:“那你想做什么。”
楚倾自然知晓赫连铮在担心什么,她的笔锋已经在纸上染开,汇行成字,平静道:“放心,决定这场婚礼迟与不迟的,不是我,而在你。”
赫连铮默然不解,无论是为己为国,还是为公为私,他自然都想娶楚倾为妻,又怎么会耽搁婚礼。
两人交谈之间,楚倾已经书写大半,赫连铮不由好奇走到楚倾身边,只见白纸之上已经书写出一段内容。
“凡用针者,虚则实之,满则泄之。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小针之要....”
赫连铮博闻广记,自然知晓楚倾所写是出自医家经典,《黄帝内经》中的用针之法。不由谓然苦笑,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这位奇谋计诡的未来妻子,还是一位医道大家。
突然,他心思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不由自主的激动跳动起来。炽热的目光看着楚倾所写的内容,他依次往下看,却是越看越心惊。
楚倾纸上所写竟是涵纳医道百学,从古朴神农黄帝针,到各类针法分流,用药之处更是君臣佐使,五欲七情,无所不包。赫连铮只感觉一个磅礴复杂的世界随着楚倾水中笔墨展开,他却一丝一毫的都不抓住,只能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从面前闪过。
临近末尾,公主殿下笔锋突然一停,朝赫连铮看去,恰好赫连铮也朝他看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不过只是一瞬,公主殿下便低下了头,逃避开了他的目光,笔锋在宣纸上停顿再三,还是写下了最后一味药引,四个墨迹酣畅的四个字。
“天心海棠”
见楚倾写完,赫连铮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这是什么....”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声音是这的沙哑和激动,内心是这般渴望。
面对他炽热的目光,楚倾却异常的平静,微微合起的眼眸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淡淡道:“药方,治疗你寒疾的药方。”
简单一句,落在赫连铮耳边,却是一阵惊雷。西凉公主众多,他最初选择与迎娶楚倾,便是因为她有方法稳定自己的寒疾。
只是他的寒疾被定为不治之症,心中虽有过痊愈的念头,但毕竟只能是奢望。在了禅寺,无因也虽然提出治愈的方法,但他心中记挂着楚倾,记挂着楚国西凉联姻,只能将这份奢求埋藏在内心深处。
如今这份奢望被楚倾一语道破,他又如何能保持震定。
赫连铮极力保持冷静,不可置信道:“你有办法能够治愈?”
楚倾一如既往的自信道:“你的寒疾虽是棘手,但并非绝症,应该说,天下所谓绝症,不过是还没有找到治疗之法罢了。”
赫连铮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冷静了下来,只是看着她,眼神中尽是孤寂,“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治疗的方法。”
楚倾轻轻点头,继续道:“你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到身体的每况日下吧。在西凉时,药物就已经压抑不住你的病情,在这么下去,你活不过两年。”
赫连铮此刻已经明白,楚倾所说的命不久矣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在威胁他,用他的病情威胁他。
“哈哈...”不明所以的冷笑回荡四周,赫连铮心中悲凉,只觉得无比可笑。
公主殿下既然早已经知道治疗之法,却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当成筹码雪藏至此。此刻拿出,自然不可能是大婚在即,给夫君一个惊喜,取悦夫家。
这只是一场交易,一场毫无感情的交易。
赫连铮沉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千头万绪,不在多言其他,只是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公主殿下轻轻起身,终于不再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小扇在手中一转,扇尖只指赫连铮,泠寒气魄顿时盖过满天风雪。
“解除婚约。”
山中大风忽起,红衣飘扬起伏,风来自远方,人也来自远方。
他留不住风,也握不紧她。
赫连铮看见有雪落在她的眉间,悄然化开,她的双眸璀璨生辉,藏着星辰大海,波澜壮阔。
那是她心中的如画江山。
只是没有他。
她终究,不肯安于这个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