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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陌上花开，楚越地界的一处小山坡上，春意盎然。熙和的阳光照耀在如毛毯一般的草坪上，令人格外心旷神怡，风中带来的甜腻花香又带着春困的慵懒。
山坡上静谧空旷，蓝天绿地之上坐着一位女子，孑然独立于天地之间。女子刚过二八芳华的年纪，生的极为普通，并非绝色。几年翻山越岭和风餐露宿，让她白皙的面容满是沧桑，鬓角的长发微微焦黄。只是枯槁的容颜上，一双眸子岁月难欺，越发璀璨生辉，仿佛藏着万卷诗书。
女子将负笈当成书桌，正在一本空白书册上，书写着这一路游学的感悟。
“吴越之地，游侠甚多，其中越王世家最甚。只是九国乱战的满目疮痍仍在，百废待兴，其中世家与穷家最为明显。放眼看去，富人家中，狗可食肉，厩有壮马。贫苦家中，民有饥色，野有饿殍。穷人活不过富家狗，如此与率兽食人何异。世道艰难如此，女子位卑又首当其冲，吴越各地多有杀女婴，就算养大成人，仍骂做赔钱货。不仅将女子视为货物，婚姻视为赔钱买卖。偏远山村更是一袋粮食便能换到女子，更多女子为了能活下，把身上能卖的都卖了，只为了一口吃食。女子处境，何其不堪。”
女子写到这里，胸中气意未尽，却突然笔锋一停，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突然转头朝身侧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处青翠草丛，在阳光微风中几颗狗尾巴轻轻晃荡。
察觉到风吹草动的女子皱眉对那处草丛戒备喊道：“出来。”
草丛安静了一会，随后剧烈晃动，探出一个人头来，尴尬的看着眼前女子。
赫连霜的看着这个不知道跟了自己几天的越王剑首，没好气道：“干嘛一直跟着我。”
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子，成为剑首出门没几年的越青衿十分腼腆，借口道：“吴越这一带，游侠多，草寇也多，不太安静。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上路，我不放心，我悄悄跟着后面了。”
女子脸色缓和了一点，拒绝道：“我懂得一点防身剑术，不劳阁下费心，请回吧。”
被拒绝的越青衿，小声哦了一声，声音悲凉。
一直在东越皇陵中长大的越青衿对于外面的世界不太了解，但不并非听不懂女子话中驱赶。
本准备继续书写的赫连霜看着纹丝不动的他，不耐烦催促道：“怎么还不走。”
越青衿挠着头，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好不容易遇上自己喜欢的姑娘，怕你走远了，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赫连霜愣了一下，看着面前不安的表露自己心迹的男子，从未考虑过儿女情长的她，竟是不知道如何回应。
这般直白的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只是一人走遍楚国河山的赫连霜心思坚韧，宫女出身的母妃曾与她说过楚国女子处境何其不堪，长大后的赫连霜便立志要走遍楚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革改天下虽然遥不可及，但赫连霜相信并非不可实现。
心中志向还未实现，无暇考虑儿女情长的她淡淡道：“不过在越王世家匆匆一面，谈何喜欢。”
面对女子的多疑，越青衿只是掰着手指算道：“不只一面，在越王世家，我们一共见了五次。”
女子冷笑道：“就凭那没有几次对话的交集，你便说喜欢我，你的喜欢，未免太过廉价。”
真心被当驴肝肺，越青衿有些心酸委屈，低头小声道：“所以我这些天一直都在偷偷看啊，越看越喜欢。”
面对这般死缠烂打的性子，对自己相貌心中有数的赫连霜头疼道：“我又不好看。”
第一次喜欢上人的越青衿显得有些天真，疑惑问道：“这和我喜欢你，有关系吗？”
赫连霜哑然无语，丝毫让人不敢置信，这位便是楚国内大骂诗词无用，内不可安邦定国，外不可驱敌卫城，而与无数士子座谈论道的楚国二公主。
女子冷哼一声，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骂不跑，赶不走。“你要跟便跟着吧，不过我提醒你。楚国境内浩大，我要走的地方又多是穷山恶水，如今不过刚刚启程，没有四年时光，绝对走不完。中途你要是坚持不住，便自己离去吧。”
越青衿一听可以跟着自己喜欢的女子，乐开了花，连忙道：“不会，不会，在皇陵中呆了太久，好不容易出门透气，去哪里都不累。”
女子看着他真心实意的笑容，摇头叹气道：“四年的日子很长，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四年。”
用四年时间去走完整个楚国，也只有这名女子有这等雄心壮志了。
赤子之心的越青衿听不出赫连霜话里的伤感，笑着说，“我今年二十刚立，习武之人寿命比常人更多一些，我估摸着至少能活到八十岁，见到儿孙满堂的那天，所以我还有十五个四年。”
没喜欢过人，却见过太多儿女情长的赫连霜冷冷道：“十五个倒是挺多的，所以准备拿一两个四年浪费在我身上吗。”
感情就是这样，最初的新鲜和激情过后，谁能故人不负，初心如旧。
越青衿只是摇头，爽朗笑道：“我想把剩下的十五个四年都给你。”
六十年，一辈子。
少年的笑容如春风拂过她的鬓角，解冻心中结冰的湖泊，这位宫女所生的公主殿下，转头过去，俏脸微红，薄怒骂道。
“无赖。”
从那以后，四年楚地游，千山万水，多了一个人陪她一起走。
章华台一处客栈中，越青衿看着眼前的浴桶中倒影着的模糊身影，往事一幕幕从眼前荡漾而过。
他长长一叹，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小心翼翼拧开瓶塞，抖了几抖。只是任凭他如何一省再省，瓶中的粉末也已经所剩无几。
粉末遇水即溶，水面微微发红，越青衿轻轻褪去衣裳，露出消瘦的背脊，上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伤疤，皆是剑痕，宛如一副骇人的地狱景象。
在江湖上，寻常江湖人士背叛师门，都要受三刀六洞之刑，废去本门武功。而越王世家对待叛徒更为凶残，会用雷字一百零八剑，一剑一剑割断奇经八脉，让受刑者感受体内经脉寸寸断裂的痛苦，堪比千刀万剐的凌迟。
在越王世家中，大多数人都在这过程中身死，少有人能撑完一百零八剑。就算能撑到最后，体内经脉破碎，内力全废，脏腑枯竭，也活不过三日。
已经活了快一个月的越青衿踏入木桶之内，感受奇异粉末带来的强烈的药性渗透自己的肌肤，体内经脉断裂带来的痛苦减少许多，深深的舒了口气。
只是想到粉末所剩无几，又愁眉苦脸了起来。不由的掩嘴轻轻咳了几声，咳出的鲜血早已经发黑，越青衿苦笑自言自语，“要死了吗，真不甘心的，还没娶媳妇呢。”
越青衿心中绝望，知道就算娶得了她，也照顾不了一辈子了。答应过要给她十五个四年的少年，轻轻一叹。
“又要失约了，霜儿会很生气吧。”
这位传闻昔日为救灾民，曾经一剑让决堤的零浪江逆流千尺的越王剑首。如今只是一位修为全废，靠着药力，死死支撑的将死之人。
而他心目中的公主，仍然被囚禁在广寒深宫之中。
一生一世一双人，曾经许下的誓言，早已变得比她的志向更加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