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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微尘看丁黑子越行越快,竹竿似的消瘦身材撑起一件大斗篷,像个木偶人被牵着线提溜着穿行在人群里,大斗篷摆来荡去,转眼就要淹没在人群之中,喊了丁黑子几声,奈何他根本没听见。
她此刻一身伤,后肩和臂上的箭头都没拔出,挤过人群的时候摩擦到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直吸凉气。好不容易突围出这些撤市返家的人群,怎知在跟到第一个巷口的时候,于微尘还是把丁黑子跟丢了。问了许多路人,这才终于辗转找到了“丁家铁铺”。
铺子里的打铁声音连续不断,却没听见说话的声音,于微尘想,这铁匠师父见到半月未归的徒弟回来,也没放下手中的活、也没质问呵斥,看来师徒之间的关系一般。
于微尘摘了面具,走进去招呼了一声,打铁声音稍微一顿,又继续照样响起。屋子只里有一个赤膊壮汉在打铁。跟铁匠铺生意来往的一般多是熟客,客人要东西都是提前好些天到铺子里向他订做的,要做精细或者大件的铁器会更早来预定,直接逛铺子的都是买小件或者实用的农园器具,他看了这位新来客一眼,见是个小姑娘,估计是来打修首饰的,本想着随便招呼两句,继续忙活手头上的事,但他瞥见她身后背的刀,忽然把锤子一撂,铁也不打了。
于微尘问他:“师傅,您徒弟呢?”
“姑娘是来买刀的吗?”他眼睛盯着于微尘背上的刀说道。
“是的。”于微尘也把脸凑上去看他,“也是来找您的徒弟的。”
铁匠被小姑娘小包子似的脸蛋断住视线,这才回过神来,道:“你说什么?噢,徒弟,你是说黑子?”
“是呀,黑钉子说要把您打的刀卖给我,我就来了。”
铁匠脸色忽然一沉,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了很久也不见他有回话的打算。于微尘在他眼前又晃又喊,铁匠却忽然转过身去。
于微尘走到他面前,竟见他神色凄然,纳闷道:“师傅,您这是怎么了?我看到黑钉子刚才还回了铺子,这会儿怎么不见他人影呢?”
铁匠的双手竟然开始微微发抖,他问于微尘:“请问姑娘是小徒的什么人?”
“我是黑钉子的朋友。”
于微尘又将她和丁黑子在关坊底狱里因牢房相连和半碗水而相识、带他逃出牢房、厅堂里跟吉老板交易、斗场战铁甲巨人刚得逃生等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姑娘刚才是说,黑子已经回了铺子吗?”
“嗯,我跟着黑钉子过来的,可他也不等等我,刚跟到第一个巷口就把人给跟丢了。”于微尘觉得这个铁匠说话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好像是在忌讳什么。
铁匠忽然长叹一声,似有哀情、似有宽慰。
末了,铁匠熄了炉火,将铁锤整理放好,在破革围兜上胡乱擦了擦手,从屋里倒了杯茶给于微尘,让她稍坐。于微尘接过污渍满满的茶杯,看着整间屋里乱七八糟堆放的铁器跟薪炭,呆呆站着,就看到铁匠又匆匆忙忙跑上楼去。
楼上传来一顿翻箱倒柜的声音,然后铁匠下楼来,在一处昏暗的角落里点上了灯,于微尘云里雾里、不明所以,放下茶杯要走过去看那铁匠在做什么,只见几缕青烟盘起,一股香火气味入鼻,于微尘看到一个灵位,上刻“爱子‘丁榆生’之位”。铁匠点完烛火、烧完香,流着眼泪又烧了几叠纸钱。
这“丁榆生”便是丁黑子的本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灵位上的“爱子”二字,足以见得这位铁匠师傅对丁黑子的感情了。
于微尘看着那灵位,不敢相信。
铁匠跟于微尘说,丁黑子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他生前好赌,关坊是他常去的地方。一身的毒瘾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沾染上的,无论做不做得完活,每逢初一、十五就往关坊跑,一直赌到天明闭市,赌完回来,就被铁匠师父就痛揍、大骂、禁足、饿着,能打的手段都用尽了、能骂的语言也都吐光了,可他依旧赌性不改。等到了真正手能提、肩能扛的年纪,关坊去的越来越频繁,赌资不够的时候就偷,偷师父的私房钱,或者直接拿铁器去当铺里换现钱,继续赌。
铺子不宽裕的时候,甚至连街坊邻居们都不放过,邻里家中的财物频频失窃,丁黑子甚至被邻居们当场抓过几次现行,每次差点要被扭送到西市主事的面前受惩,都是他师父哭着跪着求着把事情拦了下来,自己赔钱,或是给他们打一些免费的铁器,邻居们这才作罢。
丁黑子赌了十几年,就连他师父也不知道他究竟欠了人家关坊多少债,前年他最后一次去关坊,是三月十五日的戌时,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铁匠师傅刚刚把一柄宝刀锻造完成,在月下淬火。师傅喊他过来搭把手,喊了两声不见人影,他便知道丁黑子必定又是去了关坊,只是他从来没想过,他这一去竟然再也没回来。
铁匠师傅去关坊打听,关坊的人知道他是丁黑子的师父,又是撵打,又是索要赌债,一度把他逼得走投无路,后来听说是吉老板从中调停,他才得以保住性条命和这间铺子,只是要求他每个月为关坊打造些器物,钱也不用赔了,做工抵债即可,但那吉老板为何要这样做,他也不清楚。
在妖市里,要想获得真正可靠有用的消息情报,还得上云苑楼,铁匠师傅后来四处求人、东拼西凑借了一笔钱,去云苑楼里买到有关于丁黑子的秘密消息,得知他早已被虐死在关坊底狱的消息,于是去关坊里讨说法,结果当然是又被撵着出来,不但说法没讨到,就连尸首也未曾见到,铁匠师傅身心俱损,大病了一场,大半个月都做不动活,但关坊竟然也没找他的麻烦,病好了之后继续给关坊做铁器,就这样一直挨过了两年。
“姑娘,多谢你们从牢里把黑子的魂魄带出来……”铁匠师傅哽咽着,对于微尘感激地说道。
于微尘浑身的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一地,一边同情铁匠师傅的遭遇,一边惊异于这牢里的奇遇。她并没有丁黑子的什么信物,这铁匠师傅愿意信她,跟自己说这么多事,也是个可怜的老实人。
铁匠看起来年逾半百,满头灰发,长年跟铁与火打交道,脸上都是曲张扩展的血脉所形成的红晕,汗衫上都是污渍,一双手或是皴裂或生厚茧,掩面而泣,不知悲喜。于微尘也只能对他说些“节哀顺变”的宽言慰语,然后在灵位前也上了几炷香。
情绪宣泄完,铁匠师傅记起客人前来买刀的目的,于是带着于微尘去取刀。整间铁铺一览无余,没有什么暗阁库房、前厅后院,于微尘还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取刀,只见他走到铺子一处犄角旮旯里,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后用锄头翻挖那片土,在于微尘的观摩注视之下,铁匠从土堆里刨出一块方形巨铁来。
铁匠抖了抖、吹了吹方形巨铁上的尘土,一柄玄铁宝刀呈现在于微尘眼前。
铁匠郑重捧着宝刀道:“这柄刀,刃长三尺有七,柄长九寸,刃宽六寸,重约六斤,取材自十万大山中的‘符禺山’,老朽给取了个名字,叫做‘荧煌’。这两年来,前来一睹宝刀真面目的客人来过不少,但以老朽打了一辈子铁器、悟得一些刀意的经验来看,能够使用这柄刀、成为其主人的没有几个合适,老朽也舍不得卖掉,为答谢姑娘送归小徒魂魄的恩情,今日便把这刀赠予姑娘吧。”
于微尘连连摆手道:“师傅,我来您的铺子是为买刀,而非讨要人情,您还是出个价,让我心安理得的把刀带走的好。”
铁匠师父起先推辞不肯,但于微尘一听他说个“赠送”或者“不要钱”,就把价格抬高十两银子,铁匠师傅怕了,生平第一次见这么争着抢着给自己送钱的客人,终于同意卖刀给她,只是要求于微尘将背上的刀给他瞧上一眼。宝刀最终以二百两银子的价格成交,于微尘不心痛银子,就是对于把星霜刀给人看有点为难,但又见得他苍老脸上的痴盼,还是把刀解下来递过去给他看了。
铁匠师傅神圣地捧着星霜刀,眼中流光溢彩,细细地看、啧啧地赞:“纹如列星,光如屈阳之华,巍巍翼翼若流水之波,好一柄羽皇战刀!”
就连斗场里的赌客都有人能认出星霜是羽皇的战刀,这个铁匠师傅打了一辈子的铁,又在妖域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再一次对它惊叹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何况人家知道刀的来历,却没问自己的来历,也是个讲究人。。
既见他得偿所愿,银子也付清,于微尘等他爱抚完自己的刀,就跟他告辞了。铁匠并未打算关铺,于微尘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继续打铁的铁匠,捧着荧煌刀走出铁匠铺,此刻天色已是微明,她抬头就看见卫漓从街口往她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