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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亮的晨光伴着簌簌的风声,落满了纤华轩的宫阶。
李彻一身龙袍,头顶十二冕旒,看模样,像是方下早朝。
龙辇微急,于庭院内匆匆停下,他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大批人。可无论是宫女太监,或是随从侍卫,各人皆是屏息凝神,不敢抬头朝纤华轩殿内望去,更不敢多吭一声。
卫嫱小产之事,芙蓉公子擅出清音殿之事。
只需要一个晚上,便传遍了整个皇宫。
卫嫱眯了眯眼,逆着摇晃的光影,平静望向来者。
他起身下辇,明黄色的衣袍拂了一拂,只一眼,二人便如此四目相撞。
卫?看见李眼底乍起的情绪。
相反于她的浅瞳,李彻瞳色极深,他的眸底更是深不可测。往日里那双精明又淡漠的凤眸,此刻却染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不知为何,他的面色亦不太好。
浓睫垂下,男人眼睑处一片乌青色,似是一整夜未合眼。
他迈过宫阶,立在房门口,欲言又止。
床榻之上,少女长发披垂,日影洒落在她清丽的面庞上,她眼底依稀有着恸色,整个人看上去仍是虚弱无力。
片刻,她走下床榻,赤着脚踩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朝男人行了个跪拜大礼。
“奴婢卫嫱,叩拜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冷风徐落,卫嫱的鬓发随着光影浮动。
她掩去眼底哀色,蜷长的眼睫低垂着,一字一字,清晰而冷淡地开口出声。
如此叩拜大礼。
不止是一侧的德福,就连李彻也怔了一怔。
男人下意识上前,想要将她扶起。却见卫嫱胳膊朝后闪了闪,紧接着,她敛目垂容道:
“奴婢身有血污,恐脏了圣上龙体,不敢劳烦圣驾。
她自行站起身,不去看李彻顿在半空中的手。
明黄色的衣袍荡了荡,对方难得地未生起愠怒之意。他抿了抿薄唇,头一回往后撤了半步。
庭风拂过廊庑,飞檐上依稀有积水,“啪嗒”一声,砸在宫阶上。
李彻唤了声:“张竟山。”
一名御医闻声上前:“臣在。”
皇帝朝他丢来一个眼神。
见状,张御医微弯着身子走至卫嫱身侧,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卫姑娘,容微臣为您把脉。
卫嫱并没有拒绝,她坐至床边,配合地将右手递给他。
张御医于她腕间蒙了块轻纱。
地上很冷,冻得她脚底板也发凉。适才御医进门时,卫?已将双足收回裙裳里,她的腿弯微微缩着,百无聊赖地等着那人把完脉象。
几息之后,张竟山收回手。
他并未同卫嫱言语,而是走回至李彻身边,太医不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李彻沉吟少时,而后颔首。
他命张太医先开一副疗养身子的药方。
李彻又同左右宫人吩咐了几句,卫嫱并未在意。张太医为她把脉时,她全程都未抬头,更未望向立在房门口的皇帝。
兴许是劫后余生,又兴许是心如死灰,卫嫱面色十分平淡。她似是一阵透支了所有力气的、没有感情的风,吹拂而过,令人再也无法捉摸。
身为卫家千金,卫嫱自幼娇养在宅院之中。李彻本以为按着她从前的性子,她应当会撒娇哭喊,或是悲痛消沉。
但她都没有。
她比李彻预想之中的要平静许多。
鸦睫轻垂着,少女低头坐在那里,她平静,乖巧,听话。
对他看似唯命是从。
李彻眸光动了动,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即在此刻,殿外忽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宫人哆哆嗦嗦的传报:
“陛、陛下,芙蓉公子来了......”
李彻未让人拦着。
迎风拂来一阵兰香,看见那一道白色的身影,榻边少女面上才终于有了些生色。
她的目光径直越过李彻,望向来者。
??“哥哥。
迫不及待的一声,令李彻眉心微蹙。
他偏了偏头,看着卫颂走进来。
对方手中端着一碗汤药,热气腾腾。
面对险些害死自家小妹的“罪魁祸首”,卫颂自然不愿给李彻好脸色,但奈何对方乃一国之君,君臣纲常在上,卫颂也不能造次。
李彻看着,来者微垂下眼帘,毫无疏漏地朝自己行了一礼。
待起身后,卫颂走至床榻边,他看了眼散落在角落处的鞋袜,温和将手中药碗放下。
而后,他又弯下身,将小妹鞋袜捡起,于少女膝前蹲下来。
李彻眉心蹙意愈甚,出声阻止道:“你要做什么?”
卫颂面色未变,朗声回他:“陛下,吾家小妹身子骨弱,如今正受不得凉。而今冬风阴寒,极易侵体。稍有不慎??”他顿了顿,“便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正说着,年轻男子双膝跪在地上,替她将鞋袜??穿好。
兄长动作小心细致。
仿若她是这世间最精细,最难得,又最为易碎的珍宝。
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卫嫱未吭声,低垂着苍白的脸颊,一口一口喝着兄长亲手喂的药。
兄长的药是甜的。
仿若知晓她怕苦,对方放了好几块方糖。
少女舔了舔唇角,像只乖顺的猫儿般,将那一整碗药汤全数喝下。她很想与兄长说,阿嫱已不怕喝那些苦药了。现如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旁人拿糖哄着,才肯服下药膳的小女孩。
然,李彻全程站在一旁。
她一口口咬着药勺,没有出声。
见她如此乖巧,兄长眸光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他自怀中取出分好的药包,塞至卫嫱手中。
“这些是早晨服用的,这一批打了记号的,是每晚入睡前服用的。你如今身子弱,用药不能太急,我已叮嘱过江姑娘……………”
一旁,一言不发的李彻忽然打断他:“够了。”
他的声音冷飕飕的,于他身后,德福身形微微佝偻着,面上赔着笑道:“芙蓉公子,咱们皇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医术精湛的御医。”
“是么?”
闻言,卫颂站起身,男人厉声反问道,“若真是依公德福公所言,那我敢问??这偌大的太医院,为何护不好我妹妹这样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
不光是德福,还有院内那些宫人,赶忙慌张地“扑通通”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
李并未理会院中宫婢。
他眸光阴沉着,掠过卫颂眉目,与之对视。
“卫颂。”
他道,声音带了几分嘲弄:“你不怕死?”
“微臣不敢。”
卫嫱坐在一旁,见状,心中亦有几分着急。她看着兄长缓缓抬眸,那目光清凌凌的,大胆与李彻对视。
男人平静出声。
嗓音清冷疏离,若碎雪簌簌,伴着玉笙落至她耳畔。
“陛下,微臣只是想保护好自己的妹妹。”
“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
兄长自袖中掏出两块酥糖。
卫嫱还记得,小时候自己闹着不肯喝药,兄长便自怀中掏出两块酥糖来哄她。
即便被李彻“关押”在这深宫之中,兄长也未曾忘。
他捧在手心的小妹最爱吃糖。
卫嫱眼眶一热,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身前,男人伸出手,温和抚了抚她的发顶。
是右手。
李彻目光定定,看着二人。
闻言,德福疑惑出声:“陛下在说什么?”
就在方才,他似乎听闻,陛下小声嘟囔了句。
那言语模糊,德福听得不太真切。
李彻未理会他。
庭院内冬风愈寒。
冷风阵阵,呼啸席卷过地上残枝,廊檐上的雨愈重了,不过项时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终于,皇帝再也看不下去眼前这一副“兄友妹恭”之景,他眼底寒光闪了闪,末了冷笑一声,拂袖离开。
德福赶忙上前去追他。
“陛下,陛下......“
李彻走得很快。
凉风猎猎,拍打过他明黄色的龙袍。
于纤华轩之外,已然跪了好几排御医。今日一大早,德福接过圣令,几乎要将一整个太医院搬空。
自那龙辇落时,各御医便已在宫外跪着等候君命。却不料,一炷香之后,圣上却走出来,开口道:
“撤了。
德福一愣,显然未反应过来:“陛下,撤、撤了?“
皇帝目光冷冷扫过。
德福:“……?。”
李彻右手叩着玉扳指,看着身前这一排排噤若寒蝉的太医,在心中发笑。
是啊,她有那样一个医术高超又贴心温柔的兄长,什么样的病症治不好,还轮到他来操这份闲心。
真是犯病。
片刻后,德福公公小跑入纤华轩。
他是奉命前来的,见了卫嫱,公公作了一揖,规矩本分地传令道:
“卫姑娘,陛下方才......准了您半个月的假。这半个月您无须前去殿中当值,您……………”
德福瞄了眼坐在卫嫱身侧的芙蓉公子,又收回目光,接着道:“您且在宫中,好生休养吧。”
卫嫱点头:“多谢公公。”
德福小声提点道:“卫姑娘,圣上的龙辇还未离开。”
后半句似乎是??圣上在挂念姑娘,您就莫要同圣上置气了,低个头,追上去……………
卫嫱抿了抿唇。
追上去?
低个头,认个错,求李彻心软,莫要再与她置气?
她忍不住笑了。
他们还要她做什么?
是要她忘却丧子之痛,拖着病体追到龙辇边求他别走。
还是要她再爬到床上,放下所有的尊严。
一遍遍同李彻说,可怜可怜我。
李彻,求你。
可怜可怜我,这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吧。
我的身子还未大好,不过无妨,待我休养上一些时日,待我再怀上你的孩子......这一回我一定乖巧,一定听话,我不会再偷偷掩下有了身孕之事,李彻,重来一回,我一定会为你诞下皇嗣。
是要她这样么?
微风徐过,她眼底似有碎影摇曳。
看着她站起身,卫颂不由得唤了句:“小妹。”
卫嫱自兄长指间轻抽走衣袖,朝着宫门的方向,双膝跪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她的身形孱弱,宛若一株饱受摧折的花草,在这一瞬间生了根。
少女声音坚韧,迎风而来。
“奴婢卫嫱,叩谢圣上,奴婢谢主隆恩,伏愿圣上千秋万岁,祥瑞安康??“
龙辇之上,男人缓缓闭上眼。
萧瑟风声吹过,落在人颊侧,宛若一柄尖刀,催刮得人尊严尽落。
一颗心也被戳得千疮百孔,遍地血痕。
片刻。
又一阵风吹过,龙辇上皇帝出声。
下了一句命令:
“走。
雨雪成雾,百草枯萎。
这一“走”之后,偌大的皇宫彻底清静下来。
桌案前的灯油添了又添,待燃尽第三盏灯时,案台前的李彻才搁置下笔。
这一盏灯又灭了。
桌案上,奏折堆积如山。
夜雾沉沉,这一场冬雨似要落下,男人回过神思,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这些天,除了每日早朝,李彻再未踏出金銮殿半步。他不是传唤前朝大臣,便是埋头批阅奏折。
德福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多少声:“陛下,您歇歇,千万要当心龙体。”
皇宫里的下人,不敢再提起鸣春居那日发生的事。
李亦未让自己停歇下来。
只因只要他一停歇,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当日鸣春居里,那一袭湿漉漉、血淋淋的裙角。
少女瘫软在卫颂怀中,苍白着面色,奄奄一息地唤着,好疼。
李彻,彻哥哥,嫱儿好疼。
眼前景象一转,而后又是纤华轩中,少女柔发披肩,乖顺地仰着脸,自卫颂手中咬住那一颗酥糖。
酥糖甜?,她眉眼里亦荡漾开清浅的笑,二人举止亲密,她轻柔地朝身前之人唤道:
“阿颂哥哥。”
“啪”地一声。
寂夜里一道碎响,李彻折断手中坚实的狼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