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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淡云清。
金銮殿之外,由人匆匆搭建起祭台。
卫颂一袭丧衣,外披了件广袖白袍,素履木屐,高高立于祭台之上。他今日并未束发,满头青丝如此随意地披散着,寒风妖冶凌冽,拂得男子乌发与衣袂一齐飘摇。
祭台之下,几名童子率先得了卫颂的指令,他们各站于东、南、西、北四方位,同样身着酥衣,手中各执着一根短旗。
鲜红的三角旗帜,其上以墨色绘制了些晦涩难懂的图案。
图案有些许怪异,那冷风一吹,旗帜便随风轻展开。
每一根旗杆与旗杆之间皆由一根极细的红线拴绑着,于红线之上,又零零散散地挂了几只铃铛。
卫颂与李彻道,这是他从前游学历练时,学到的招魂阵法。
阵法一开,即是出现任何情况都不可随意终止,直至招魂仪式结束。
因是如此,又有那四面三角旗阻挡着,便是李彻也不能随便上前。
他只能远远地立于祭台之下,看着台上之人施法、布阵、招魂。
今日晨间,将卫颂传唤入宫前,李彻曾犹豫良久。
看着怀中面容安静的少女,他的思绪摇摆不定,抱着她的双手几乎是在打着抖。
他太害怕了。
他不想再失去她。
命人搭建祭台时,李彻一双眼紧紧盯着身前男子。灯色烟?至金纹九龙椅的扶柄之上,皇帝两眼发红,声音发抖,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卫颂便这样长跪于皇帝身前,看着李彻又失神许久。
亲手喂给爱人一杯毒酒,已让他痛彻心扉。
而今却又让他亲手将至爱之人的身体烧毁。
李彻深吸一口气,忽尔感觉胸腔之内有某物重重一陷,紧接着,便是如针脚般而下的、细细密密的痛楚。
每一针皆落在他心口最柔软、最脆弱之处。叫他每一次呼吸,都体尝到蚀骨钻心的疼。
忽尔一道铜钟声,悠扬的回音,拽回男子纷飞的思绪。
叫他顿然抬眸,紧张地望向台上。
祭台上架起圣火,火焰冲天,竟让天际边的那金乌也变得几分失色。不过少时,有人抬着以白布所遮挡的尸身,踩着不高不低的台阶,缓缓爬上祭台。
他的呼吸忽然一滞。
紧接着,他看见??祭台之上,卫颂眼底似乎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李彻捂着心口,别开脸,低下头。
他不敢去看。
依稀有烟尘传来,周遭隐约流动着烧焦的气息,听见火焰声“噼里啪啦”响起的一瞬,那一袭明黄龙袍之人猛地一弯身。
“陛下??”
众人惊惶看着,方才还一言不发的陛下,而今竟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
“陛下,龙体为重!”
除却祭台上作法之人,其余宫人见状,呼天抢地地于男子身前跪倒了一整排。
李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莫要打扰卫颂招魂。
起初他并不知晓,卫颂原来还有这般本事。
他只知道,今天真是阿嫱离开的第七日。太医院的人告诉他,阿嫱已然故去;金善寺的人亦同他道,人死不可复生。
所有人都与他说,阿嫱亡故了。
但他只知晓,这兴许是自己寻回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忍着巨大的钻心之痛,李彻抬起一张微微发白的脸庞,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半刻之前尚是云雾浅淡,天色清明。
而今金乌啼血,那轮圆日坠入一片灰蒙蒙的云层间。冷风将浓云吹了皱,愈将这天际映衬得一片黯淡。
只瞧了一眼天光,李彻心跳莫名加剧,一颗心也莫名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双手拢于袖中,手指缓缓收紧,指尖亦紧张地泛了青白之色。
他一颗心怦怦直跳着,跳到呼吸之间,喷薄欲出。
李彻看着,台上卫颂闭上眼。对方口中轻声念出一串咒语,而后忽然举起拂尘??
“叮铃铃”一阵脆响。
拴着旗柱的红绳晃动,铃铛登即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忽然间,只听“啪”地一声。
四根红绳遽然断裂开!
铜铃叮当当响着,就这样坠落一地!
台下,帝王面色在刹那间变得灰白。
他猛地站起身,痴痴朝祭台方向凝望而去。祭台之上,白袍之人对着他直直跪下,而又遥遥一拜。
李彻看着,对方似乎伤心欲绝。
??招魂,失败了。
卫颂将一个小木盒送至他身前。
庭风极冷,身前之人又身穿得极少,冷风瑟瑟,吹带起卫颂宽大的衣袂。眼前落下一道白影,令座上之人垂眸。
一袭龙袍的男子瞧着那木盒,他眸光颤抖着,却是怔忡许久。
直到对方轻轻一声:“陛下。”
李彻终于回过神。
他两手攥握紧木盒,盒子很轻。
狭窄的、四四方方的木盒,仅用一只手掌便能托住。
装下的却是他此生的爱人。
招魂失败了。
阿?身死,神灭。
便是连一副完整的躯体都未给他留下。
大风过尽,只余下着装满骨灰的木盒。
卫颂目光淡淡。
这些天的相处,令他也逐渐开始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清楚,只要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李彻定然会找他前来招魂。
故而他一直等着,等着。
等到了第七日。
如事先预料好的那般,卫颂暗自准备好了一名已亡故女子的尸体。再以为小妹修整薰衣为由,成功将小妹与那名女子偷梁换柱。
随着那一缕乌黑的烟向天际缓缓飘散……………
跪在高高的祭台上,卫颂心想。
他的小妹终于……………自由了。
......
李彻沉浸在失去爱侣的悲恸中。
这也给了卫颂的极大的机会,让他趁着对方不备,带着小妹离开皇宫。
他自然不敢带小妹回卫家。
在城南一条鲜有人经过的窄巷,卫颂租用下了两件客房。他将小妹平放在床上,掖好那厚厚的被角。
床榻边摆放着一盏烛台,烛火昏昏,映衬着少女那张白皙清丽的脸庞。
只瞧一眼,男子心思微动。
他的目光缓缓流淌,温柔地淌过少女的周身,不知不觉间,他情不自禁地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来。
那时候,阿爹尚在世。
阿爹、小妹和他,是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少女笑语蹁跹,像一只小蝴蝶般,身着一袭浅色襦裙打他身侧而过。阿妹笑声清脆,弯了一双眉眼,甜甜唤他:
“阿颂哥哥??”
阿嫱是这世上最可爱,最良善的姑娘。
于外人面前,她伶俐聪明,乖巧可爱,无论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但在那时的卫颂眼里,小妹只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她也爱玩,也爱躲懒,也喜欢在闯了祸后可怜兮兮地跑入他屋子中,眼巴巴地求他,届时在阿爹面前说些她的好话。
这世上,哪有兄长不疼惜自家小妹呢?
于是他护着她,宠着她,惯着她。笑眯眯地揉揉她的发顶,无论小妹说什么,他都温声细语、有问必答。
那他又是何时……………又是何时发现……………
自己竟动了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霞光漫天,夜色突然间坠落下来。
一片昏沉的光影笼在卫颂周身处,男子无声垂眸,眼底依稀有情绪游动。
是自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反问,同时也在质问自己。
是她那一句句清甜的“哥哥”。
是自己眼盲时突然点燃的一盏灯、扶住自己臂膀的一双素手。
或是父亲离世后,她毫无防备地哭倒在自己怀里,楚楚可怜,柔弱无依。
atiz......
卫颂眼睫轻颤。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该这般。
大逆不道。
也许是发觉了自己这等罪孽深重的心思,在父亲离世后,他不能放纵自己与小妹共处一间屋檐下,于是对她说。
他要离开京城,四处游学。
起初,小妹也要与他一起。
他花了好大工夫,才劝说她一人留在京城。那时候的卫颂也从未想过,正是自己这一举动,将妹妹推入了无尽的深渊。
李彻自西北起兵谋反,剑指皇城。
而那时,他正在谷中修学,除去平日里与小妹偶有通信往来,他与外界再没有任何联系。
待他再出谷时,李彻已然登基。
这一年,卫颂曾有无数次想过,如若当初自己带了小妹离开京城,那该有多好。
最起码他的小妹也不必吃这么多的苦。
而今他带着嫱儿逃出来了,他们终于逃出了皇宫,逃出了李彻的魔爪。他打算从今日起,带着嫱儿远离此等纷扰之地,带她游山玩水。
这一辈子不求出人头地,唯求吾家小妹顺遂安康。
记忆悠长,遥远,伴着夜色自天际边而来。
当第一缕月色照入户时,少女纤长的眼睫微微扑闪,片刻,睁开一双迷蒙的眸。
卫颂欢喜上前。
他赶忙扶起小妹身子,又从一旁递来温水。
七日未进食,卫嫱很是口渴。
她饥肠辘辘,喉咙里也干涩得厉害。当看见简朴而陌生的房梁与身前朝思暮想的那一张脸时,小姑娘再也忍不住,哭着扑入兄长怀抱中。
兄长的怀抱很温暖,宽大。
同小时候一般。
躲在兄长的怀抱里,有这么一瞬间,卫嫱好似又重新回到了卫家。她好像可以一直这般,安安稳稳地躲在兄长的胸膛下,好似这般永远都可以不用长大。
兄长将她安置在了这一处偏僻的客房。
卫嫱便一直在屋内,看着他忙前忙后,制作各种药汤为她调养身子。
在皇宫的这一年,她的身子亏空了太多。
兄长说,药不敢用得太急,她要慢慢补。
对方同她说这句话时,卫嫱正翘脚坐在榻上,双手捧着那一碗温热的汤羹。兄长递给她的汤药往往都很甜,方糖的甜意遮盖住那些极为苦涩的草药味道。
即便她无数次同兄长说,自己已不怕喝苦药。
对方仍摇着头,喃喃道。
不成,不成。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让小妹过上苦日子。
于是乎,卫嫱就这般被自家哥哥当樽菩萨似的供着。她双脚不离地,无论要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对方总会立马捧至她身前。似乎怕她成日在床榻上无趣,兄长又逛集市给她买了许多话本子。
兄长道:而今以她的身份,不便去街上抛头露面,待她的病再好些,便带她离开京城。
天高海?,游山玩水。
这是卫嫱自入宫后,头一次对未来的日子有了盼头。
这些天,她听闻了些关于宫内的传闻。
招魂失败后,李彻又发了疯。对方竟为她的“骨灰”建造了一间金屋,莫说吃饭了,便是连入寝也要抱着那骨灰盒,生怕下一刻有人将其自他手中抢走。
如若着实不方便抱着那木盒,李彻便将其锁至金屋之内。他甚至还请了许多大师入宫作法,为二人定下下一世的羁绊。
当听到这些传闻时,卫颂抬起头,担忧地瞧了她一眼。
却见榻上少女面色淡淡,她垂眸,又舀了一碗里的甜汤。
好似传闻中的人再如何,都与她无任何瓜葛了。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
李彻,你我二人,不必再见了。
正思量着,忽然间,少女眉头一蹙。
她将药碗一放,倾弯了身子,“哇”地一声干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