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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很好听。”
冼耀文循声看向说话的人,只见一个年纪同他相仿的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铅皮桶,看模样是沿街叫卖的小贩。
他微微颔首,“谢谢夸奖。”
年轻人冲他微微一笑,“吃芝麻饼吗?”
“卖芝麻饼?”
“五角钱一个。”年轻人的笑声忽然变靦覥。
“不便宜。”
“通货膨胀,什么东西都贵。”
“是哦,为什么台湾今年还是通货膨胀?”冼耀文轻笑着,递给年轻人两张一元面额钞票,“给我四个。”
“谢谢关照。”年轻人一边从桶里拿芝麻饼,一边说道:“新台币的发行缺乏严格约束,去年的供应量增长过快。政府税收不足,依赖印钞弥补财政赤字,导致货币贬值压力增大。
台湾工业基础薄弱,许多生活必需品依赖进口,外汇储备不足,推高物价。政府维持庞大军队,军费占财政支出七成以上,只能被迫增发货币支付军费,加剧通胀。
前年恶性通胀的记忆仍在,民众囤积物资、抢购黄金外币,加剧物价上涨。政府管制物价,但商人囤积居奇,黑市价格远高于官方定价。
这些原因叠加起来,造成今年依旧是通货膨胀,但随着今年的美援到位,通胀率会慢慢降低。请拿好。”
“说得真好。”
冼耀文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油纸袋,对他的结论表示赞赏,虽说对经济略有研究的人都能总结出来,含金量并不是很高,但从一个卖芝麻饼的小贩嘴里说出来,意义就不同了。
年轻人又是腼腆一笑,“我瞎分析的。”
“我觉得很好。”冼耀文捻住衬衣抖了抖,“别看我穿成这样,其实我不是小阿飞,正式介绍一下,我是冼耀文,一个商人。”
说着,冲年轻人伸出右手。
年轻人的脸上生出受宠若惊之色,右手在前襟擦拭几下,握住冼耀文的手,“我是袁瓞,卖芝麻饼的小贩。”
“迭为宾主的迭?”
“瓜瓞绵绵的瓞。”
“这个瓞呀,少见,袁兄家里几代单传?”
袁瓞惊喜道:“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五代,我姆妈盼我多生几个儿子。”
冼耀文收回手,说道:“生孩子这事,我觉得还是需要量力而为,养活一个孩子容易,想培养成才很难。袁兄不要怪我说话太直接,假如你不是一时兴起在民间体验疾苦的贵公子,现状又不改变的话,享多子之福还是要慎重。”
“冼先生说话在理,以我目前的状况,养一个孩子都艰难,更别提多养几个。”
“袁兄的生活负担很重?”
“不算太重,姆妈的身体还很硬朗,能做工。”
“既然负担不重,可以考虑换个行当,鸡在鸡窝里待久了,最大的志向只是成为鸡头,但到凤窝里就不同了,再差也会是凤尾。”
袁瓞黯然道:“我只是念完高中,在台北想找份像样的工作并不容易,不然我也不会卖芝麻饼。”
“你试过吗?竭尽全力了吗?”
“试过,但……”
“没经过努力就敢下台北不好找工作的结论?”冼耀文看一眼手表,又说道:“台银的对面有一家太子企业,还有一家金海公司,两家都在招人,就是最普通的文员起薪都有120元,去试试吧。
只要你保持现在的谈吐,再拿出一点自信,我相信你能面试通过。”
冼耀文拍了拍袁瓞的臂膀,“我在等一名女生,不和你多聊,我期待你叫我老板,再会。”
冼耀文说走就走,独留袁瓞在风中凌乱。
风势变大,今天有可能会突然下一场雷阵雨。
冼耀文提前七分钟到了学校大门口,却是迟到了,杨静怡已经站在那里翘首以盼。
“提早下课了?”
“教官要给几个男同学加训,提早放课。”
“这样。”冼耀文很自然地撩起杨静怡的书包带,将书包拿到自己手里,“最晚几点钟回家,家里人不会担心?”
“不要太晚就没关系。”杨静怡对接下去的几个小时有了期待。
“走吧,我们先去百货公司,你是一名高中生,很快要面对台大的考试,时间很重要,应该有一块手表。”
闻言,杨静怡心里甜丝丝的,又有一点心虚,以她的成绩大概或许肯定没有资格参加台大的招生考试,就是本校直升的资格应该也没有。
少顷,坐进吉普车里,她好奇地打量了前面的两个男人,又看看边上木头一般坐着的女人,昨天她已经猜测这两男一女是保镖,现在算是得到肯定。
打量了人,她的翘臀小心翼翼地掂了掂,用心感受坐垫的柔软,她还是第二次坐小车,第一次就发生在昨天。
很快她就感受到这辆车的坐垫不如昨天的出租车柔软,但她还是更喜欢这辆车,因为她有机会经常坐,而且这辆车开得好稳。
她转脸看向边上的男人,他在看《中国新闻》,英文报纸耶,他的英文一定很好吧?
看报纸呀,不跟我说话吗?
不说就不说。
她很快找到自己的乐趣,透过车窗欣赏外面的风景,体会坐小车的人的心境。
不多久,车子驶上了衡阳路,停在了有七重天之称的中华国货公司门口。
这里曾经是菊元百货,1945年改名为新台百货,后被国府接收,改成现在的名字,幼韵告诉他的信息明显滞后了。
开门下车,杨静怡和冼耀文联袂进入七重天内,她的眼睛瞬间忙碌起来,东看看,西看看,看柜台,看电梯,看购物的人们。
七重天不用买门票,也可以只看不买,但她并没有来过,因为这里所代表的东西,离她的现实太过遥远。
犹如买个小户型单元的首付都要四处凑的人,一般不会去看别墅的楼盘,看了又能如何,买不起就是买不起。
她很拘谨,紧紧跟在冼耀文身边,但眼睛却是灵活地锁定柜台。
冼耀文之前没进过七重天,原本以为这里肯定不如香港的百货公司,但再差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可现在一看,尚且不如八十年代他老头带他去的满地正推级的小县城百货大楼。
一楼像是农贸市场,卖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棉布、蚊帐、毛巾,肥皂、火柴、铝制锅具、搪瓷碗盆,手电筒、电池、电风扇,等等,明明有七层楼,但一楼大概已经陈列了商品的九成。
搜索了一圈,没看见需要购买的东西,冼耀文拉了拉杨静怡的手,带着她走向电梯。
电梯里有开电梯的电梯小姐,穿着全套的制服,不比空姐的差,自身素质也是一样,面容姣好,身高有167公分,估计薪水比站柜台的柜员还高。
将近饭点,乘客不多,冼耀文两人几乎包梯,但一楼到二楼就那么点高度,根本没有发生暧昧的时间和空间,坐电梯的时长还没有电梯小姐两次拉栅栏门的时间长。
二楼的风景比一楼要好得多,看起来更有百货公司的样子,一入眼就是化妆品和钟表柜台,往右边瞅一眼,可以看见书架和文具柜台,这差不多就是七重天的全貌。
三楼其实还有一层是对外营业的,却没有上去的必要,听费宝树说过一嘴,三楼是特权阶级的自留地,有不少市面上罕见的进口货,买东西不仅要付钱,还得出示证件。
来到钟表柜台前,冼耀文透过玻璃一瞅,柜台里陈列的腕表只有五个款式,四款的表盘很大,一看就是怀表改,一款,嗐,巧了,生产商就在深水埗,离他家不超过五百米,听说是个小厂,工人不过六七个,没想到还能出口。
一眼标价,居然是182元,这是拿小厂货当作简单进口款的精品卖,比黑市还黑。
冼耀文不管别人会不会买,反正他不买。
拉着杨静怡离开柜台,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这里的手表太差,价格又偏贵,不在这里买,等下我带你去委托行看看。”
“委托行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
杨静怡摇摇头,“不知道。”
“委托行是卖免税洋货的地方,美军、华侨、外交人员都有免税额度,委托行会向他们收带进台湾的洋货,然后加价卖。”
冼耀文略去委托行其实主要卖走私货没说,这种行业内幕没必要告诉一个小女生。
“那里的东西是不是很贵?”
“还好,不算太贵。”
两人去文具柜台瞅了一眼,也没发现像样的钢笔,一眨眼的工夫来到了附近的委托行门口。
没有华丽的招牌,仅在门上挂了一张写着“洋货”二字的木片,大门紧闭着,仿佛没开门。
冼耀文在门上拍了一下,少顷门后传来声音,“找谁?”
“衡阳旅社的老板娘介绍的。”
话音刚落,卸门闩的声音响起,很快门打开一条缝,一双眼睛在冼耀文身上警惕地瞄了几眼,然后,门洞大开,眼睛瞅见了戚龙雀三人,如电闪般,门又恢复成一条缝,“他们是谁?”
“我的保镖。”
眼睛打量戚龙雀三人,“他们三个只能进来一个,就那个女的。”
“行。”
三人被放进店内,门马上合拢,门闩重新插上,随即,眼睛笑眯眯地说道:“不好意思,怕被抄,不得不谨慎。”
“理解。”冼耀文颔了颔首,“我要钢笔,派克51和关勒铭胜利,还要女士腕表,学生戴的,不要镀金。”
眼睛朝杨静怡瞥了一眼,说道:“关勒铭只有旧的,但保养得很好,九成新。腕表有卡地亚、积家、浪琴、天梭、精工,你要哪个牌子?”
“天梭有没有防磁表?”
“有,有。”
“天梭和浪琴都拿来看看。”
“我去拿,稍等。”
一溜烟的工夫,眼睛捧着托盘回来,上面静静地躺着三支钢笔和几块手表。
冼耀文拿起派克51看了一眼,是全新的,转手递给杨静怡,“看看喜不喜欢。”
杨静怡接过,拿在手里细细打量,然后欣喜地点了点头。
冼耀文看向眼睛,“付美金,多少钱?”
“20美金。”眼睛欣喜道。
冼耀文懒得来来回回讨价还价,直接决绝地说道:“最多15,不卖收起来。”
“卖。”
冼耀文拿起另外两只关勒铭,检查一番,发现品相都还可以,便说道:“8美金,两只一起。”
“好。”
眼睛答应得太干脆,让冼耀文心生报高了的感觉,“送瓶墨水。”
眼睛笑眯眯道:“先看手表,先看手表。”
手表没什么好看的,眼睛没有故意混入镀金镶钻的表,就是浪琴和天梭的平价款,冼耀文手一指,冲杨静怡说道:“静怡,你自己挑,喜欢哪一只就拿哪一只。”
从眼睛捧着托盘回来,杨静怡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几只手表,此时听见冼耀文的话,她转脸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询问,“真的可以吗?”
“你挑吧。”
“嗯。”
杨静怡拿起一只,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又放在手腕上瞧瞧戴着好不好看,试完一只换另一只,都试过之后,她陷入纠结,反复拿起放下,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如果不用选就好了。”
她心里燃起都要的念头,旋即,又责怪自己贪心,这些手表多贵啊,能拥有一只已经很好了。
冼耀文看出杨静怡的选择纠结,却没有执行此刻最正确、最绅士的行为“全要”,初始如此纵容,会拔高杨静怡的期待值,到了后面还得了,她会以为自己手捧阿拉丁神灯,撸一撸舔一舔就能许愿。
纠结了一分多钟,杨静怡转脸问冼耀文,“哪一只是防磁表?”
冼耀文淡笑道:“选不好?”
杨静怡点头,“每一只都很好,我不知道怎么选。”
冼耀文拿起天梭防磁手表,直接往杨静怡的左手腕上戴,“手表最大的作用是看时间,装饰只是它的附加价值。手表的游丝、摆轮等钢制零件易被磁化,磁化后游丝粘连,导致走时变快,每天的误差可能会有几十分钟。
防磁设计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确保误差不超过正负十几秒。”
杨静怡看着自己的手腕,呢喃道:“这只手表是走时最准的?”
“对。”冼耀文颔首,“多少钱?”
“还是美金?”
“谁身上会带这么多台币。”
“240美金。”
冼耀文呵呵笑道:“老板你的算术真好,汇率一点都没算错。”
眼睛尴尬一笑,“220美金,送你一瓶墨水。”
“200美金,送三瓶墨水。”说着,冼耀文作势要摘杨静怡手腕上的手表。
“哎哎哎,成交。”眼睛急咧咧说道:“先生真会还价,200美金没什么赚头,以后多来照顾生意。”
冼耀文点出225美元递给眼睛,“不用找了,拿两包雀巣奶粉。”
眼睛心里骂咧咧,生怕冼耀文再起幺蛾子,接过钱,验了真假,赶紧去拿墨水和奶粉。
冼耀文脑子里却是已经挤出了这几样走私货的水分重量,都是翻着跟头定销售价,只需掌握了台币出海的通道,一笔钱一年滚下来可以翻上十几倍,分出去一半,留给自己的还有五六倍。
再算上台币以货物的形式出海,一年可以算出700%左右的利润率,不要太有搞头。
“宋美龄呀宋美龄,不会等到抓住我的把柄才跳出来吧?”
杨静怡抚摸着表盘,心里美滋滋,手表耶,还是两百美金的高级进口货,戴到学校一定会让同学们羡慕。
但刚美了一会,她又意识到两百美金意味着什么,艋舺那边的老旧平房只需两个两百美金就能买到一间。两块手表就能结束她和妈妈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她心里美不起来了,腕上的手表变得沉甸甸的。
很快,眼睛提着一个用面粉袋改的布袋回来,交割后,恭送冼耀文两人离开。
坐回车里,杨静怡依然闷闷不乐,低垂着头,既没有从刚才的心境中走出来,同时也开始了下意识的表演。
她和妈妈到了台北,就靠妈妈在有钱人家里当下人为生,因为妈妈的哮喘病反复发作,经常因无法承担医疗费或被东家嫌弃而被迫搬家。
妈妈没找到事做的时候,会到已经嫌弃她们的亲戚那里借住,从一种寄人篱下到另一种寄人篱下,这也就养成了示人以弱扮可怜的生存哲学,无需用脑子主观控制,需要时身体会自动做出应激反应。
冼耀文看见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抚了抚杨静怡的秀发,然后将她拥入自己怀里。
一路无言,车子来到武昌街的明星咖啡馆门口。
据传,明星咖啡馆的根子在上海霞飞路,是一间白俄人开设的俄式西餐厅,台北这边的明星咖啡馆出资人简锦锥和主厨白俄人艾斯尼,都与霞飞路的明星咖啡馆有渊源。
正因为是上海过来的俄式西餐厅,这里吸引了从上海过来的时髦人士和文人,让这里成为“小上海”的延续,也吸引了能消费得起的白俄人过来光顾,自然也包括蒋方良和陪伴的蒋经国。
陈诚和蒋经国两人倒是挺有默契,一人承包了一家西餐厅,秉承了王不见王的原则。
当下的台湾,最大的Boss自然还是老蒋,但顶在前面做事的都是陈诚,百姓和底层官员只知陈,不知蒋,这就给人制造出一种错觉——下一任的Boss是陈诚。
不过嘛,几千年传承下来的家天下思想,但凡位子能传给自己儿子,绝不会考虑外人,蒋经国坐太子爷的位子已经二十来年,既然北归无望,也是时候培植自己的党羽,为偏安一隅做准备。
从人性的角度考虑,蒋经国和陈诚对上是必然,手握情报机构的蒋经国会不会对陈诚下狠手,那就得看陈诚和老蒋的寿元谁先终结。
老蒋没有出现病危的征兆前,陈诚不好动,但其党羽是一定要剪除的,不过呢,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顶着跑火车的脑子,冼耀文和杨静怡联袂走进咖啡馆内,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等侍应生过来,直接点了店里的招牌双人套餐——前菜罗宋汤、俄国沙拉,主菜红烩牛肉、维也纳炸猪排,甜点冰激凌。
侍应生离开后,冼耀文和杨静怡目光对视,温柔地说道:“小小年纪眉尖不要蹙起,不要摆出苦大仇深的样子,你的一些难题对我来说并不是难题。
从你靠在我怀里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有义务保护你,放宽心,好好享受接下来的晚餐,等吃饱了,你把难题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
杨静怡凝视冼耀文的面庞,深深的。
此时无声胜有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