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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来像什么故人重逢,”仇薄灯素净的指尖轻轻叩击石台,“不过未必不会是什么江湖骗,毕竟侠客失忆后,误把仇敌作知交,也是经久不衰的戏码了。”
“你怎么还是那么喜欢看戏?”白衣人也不生气,笑了笑,冲淡了他身上那种如帝如君般的尊贵,“什么都不记了,还记千万种戏里的桥段?早知道该给你带盒银泥红脂,让你一个把坏都登台唱尽算了。”
“的确。”
仇薄灯一按石台,从圜坛上跳了下去。
袍袖如鹤展开,他落向池面,却没有陷没进水里。他踏在青瓷盏上,隔着粼粼水波和烛火与白衣人遥遥对峙。
“不报名姓吗?”
“名姓么……”白衣人扫了一眼银湖中的灯盏,“姓怀,名宁君。”
“怀宁君,这假名编没水准。”仇薄灯踏着一片片青瓷,从湖面上过,衣摆擦过火焰分毫未损,“虽然一时半会记不来,但总觉就算我以前认识你,那也绝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类型。所以……”
他抬眼,眸光冷锐。
“有话就直说。”
“有仇就拔刀。”
青瓷投在湖底的阴影随水纹缓缓移动,潜藏着无数瞬息万变的危机,仇薄灯的话仿佛令潜伏着的凶杀骤然绷紧。他与白衣人之间的距离已然很近,已然是拔剑挥刀厮杀的最佳距离。
怀宁君摇了摇头。
“你想多了,”怀宁君说,“我只是来请你看一场戏罢了。”
“什么戏?”
“东边日出西边雨。”
…………………………
雨。
寒透骨髓的雨。
“见鬼。”陆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握刀的都有些哆嗦,“死秃驴,你他娘的是想冻死我们?”
不渡和尚皱着眉头,做了个小声的势:“几位施莫要声,我们并未出阵。”
“并未出阵……”
左月生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他们站在有几分熟悉的街道上,屋脊牌楼笼罩在蒙蒙细雨里,伏斜飞的线条虽然还是显十分阴沉黯淡,但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种一片灰沉。周遭的景象看来,更像实的鱬城——赤鱬未醒的鱬城。
左月生心里略微地打了个寒战。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赤鱬休眠的鱬城,岂止不瑰丽不辉煌,简直孤凄如鬼城。
不渡和尚说他们还未出阵,那这是哪里?
不渡和尚叹了气,把自己黯淡了许多的佛珠举来给众人看:“贫僧这串佛珠是佛陀亲赐之物,贫僧原本是想凭借它强行破开幻阵,带诸位重返鱬城,以证清白。没想到佛珠将我们反过来带到了舟城祝的‘『迷』津’里了。”
“舟……”娄江顿了顿,“舟谁的‘『迷』津’?什么意思?”
“唉!!!『迷』津就是‘心魔’‘心障’一类的,称呼不同而已,意思差不多。”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这事可就怨我们佛宗的那些家伙了,天天一一个普渡众生普渡众生,整个法器都想着渡世济人,也不分分敌我。”
原来,不渡和尚的这串佛珠名“渡『迷』津”。
入幻阵的人,心神被幻术所『迷』,算“『迷』津”的一种,因此不渡和尚觉能够借佛珠的“渡『迷』津”神通出去。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幻阵是以灵识控制的,除了入阵者的心神外,布阵者的心神也是和幻阵相通的……舟颜都能忘恩负义地弑师杀人,那铁也早『迷』失本心了嘛。
“以贫僧的修,似乎暂时无法驱动佛珠,让它直接渡化舟城祝,所以它索把我们带进舟城祝的记忆里了……”不渡和尚无可奈何地一摊,“意思大概是,让我们想办法把舟城祝引出『迷』津。”
“大爷的,”左月生抽了抽嘴角,“这也太坑了吧?这小一心想杀我们,你这破珠居然还指望我们去化他?我们拿什么化?就算我们带把剃刀跑过去给他剃个秃头,他也不见就会立地成佛啊!”
“嘘。”
娄江一打势,眼睛死死地盯着街巷的另一头。
“他来了。”
只见舟颜果然牵着一个孩了过来,几个人下意识想躲,但双方距离极近,街道两侧没什么东西遮身,仓促间舟颜到了面前。
众人惊个个按刀剑。
“快到家了,不能再和你娘吵架了。”
“可是,我想当祝女。”小姑娘『揉』着眼睛,“颜颜,你和我娘说不?你现在是祝师了嘛,你和我娘说,我娘会同意的。”
“这个……”
一大一小沿着街慢慢远了。
左月生慢慢地松开刀剑,和陆净对望了一下。
『迷』津里的舟颜,比他们见到的时候要更轻一些,还只是名祝师,哄小孩的架势也远没有他们见到时那么轻车驾熟……说实话,他们和舟颜也没什么交情,猝不及防被暗算时心情更多的只是种“日你大爷,居然敢对下”的愤怒,甚至还想过,这姓舟的是不是像枎城前城祝一样,是一个王八羔。
但舟王八像和葛王八有不一样。
左月生和陆净还在纠结,娄江已经越过众人,径自跟了上去。
左月生一拍大腿。
靠,怎么忘了,他们这里还有个人貌似曾经是舟王八的『迷』弟来着!事情发生太突然,以至于大家都忘了这,现在想想,刚刚在幻阵潘街上,娄江挥剑的气势简直就是前所未有的凶悍。
“,跟上跟上。”
左月生一挥,尾随其后。
一行人快要绕过街道拐角时,前面的舟颜忽然停下脚步,低下头对小姑娘说:“你在这里等一会不要『乱』跑,我去和你娘先说一下。”
小姑娘乖乖地站住。
舟颜『摸』了『摸』她的脑袋,向前去。
娄江离他最近,一开始还以他是发现了什么,指下意识地攥紧剑柄。但很快,娄江注意到了不对,舟颜自己一个人绕过街角,悄无声息地站在一处檐角下,垂下眼帘,静静地听着从院里传出来的谈话。
“……比去晚。”
“日头也不出雨也小了,这下去可怎么办啊。”
“……”
娄江明白了。
舟颜不是发现了他们,而是听到了院里的谈话,所以让孩先留在街角等等。只是娄江有些不懂,这些谈话和舟颜的『迷』津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院里的对话逐渐变激烈来。
“他一个人拖累我们,当初就不该……”
“你瞎说什么!”男人粗暴地打断,“你这婆娘懂什么!”
“我是婆娘,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女人发狠,“那你倒是说说,他做了些什么?他自己吃喝不愁要什么山海阁给他什么,那我们鱬城呢?我们鱬城怎么办?”
“他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回来有屁用。”女人冷笑,“当祝师算什么,反正城一死,他照样回去当他的山海阁第一天才,耽误了几?有名声,有远大前途,多划算的买卖。”
“……”
娄江转头去看舟颜。
舟颜苍白地站在原地,等争吵结束过了一小会,他抬『揉』了『揉』脸,若无其事地上去,敲了敲门。
“谁呀。”
“杨婶,是我。”舟颜温和地应。
院里仿佛有东西被打翻,脚步声急急地传了出来,门嘎吱一声被打开,『露』出一张慌张的『妇』女脸庞:“啊,颜,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头快去拿枣!”
“不用了,”舟颜神『色』如常,略有些歉意,“我刚刚遇到兜兜了,她说怕你骂她,不敢回来。”
“这死丫头。”『妇』女一边道歉,一边把人往里让。
后面的对话渐渐地就模糊了。
娄江后退几步,撞到了人。
左月生、陆净还有叶仓眉头打着结地站在背后,显然也听到了刚刚的争吵。
“几位施,以前鱬城也是会出太阳的。”
不渡和尚捻着佛珠,淡淡地说。
…………………………
城门打开。
阳光沿着地面平推而出,转瞬在成千上亩水田上铺开,青绿的禾苗在金光中抽,扎头巾挎竹篮的『妇』女踩着平行的田垄而行,扛锄头挑草担的男人牵着水牛跋涉在泥浆里。仇薄灯站在一条约莫三丈长的赤鱬身上,被湍急的河水携裹着打半月形的城门下经过。
人敲锣鼓,苍的歌声在天地间回『荡』。
“瘴月过呦——”
“四野开!”
弯腰『插』秧苗的男女们直身,声应和。
“神鱬河开——”
“种谷麦!”
成群的赤鱬跃出水面,鳞片灼灼生辉。
它们从正在耕作的人们头顶飞过,洒下一串串绚烂的水珠。鱼群在城外的空中划过一道绯『色』的彩虹,一头扎进把水田分隔开的河道里,顺河而游,游出一段距离后,再次跃。
所过之处,漫长瘴月残余的晦气如积雪消融。
“赤鱬的鳞火来源于日光,”怀宁君轻飘飘地落到仇薄灯身边,“虽然是离不开水的鱼,但其实也离不开太阳。没有雨,它们会死,没有日光,它们会虚弱。”
因虚弱,才需要休眠。
仇薄灯在田垄上了几步。
太阳悬在天东,积雨落于天西。随着时岁的更移,日渐偏西,雨渐偏东,仿佛一个缓缓旋转的雨与日的太极,阴阳相融,构成了这座城的奇特生息。在日光普照的地方,鱬鱼借河而出,替人们清除一整个瘴月下来积攒在厚土中的晦气。在雨水绵绵的地方,鱬鱼半游半浮,从人们中衔精心烹制的青团裹。
整座城有雨也有光。
喧哗而热闹。
赤鱬之红,桑禾之青,旭日之金,天地画卷。
“那么,”怀宁君袍袖一挥,“你想救它吗?”
……………………
雨水弥漫,四周的景物迅速变化。
庭院、吵架的男女都消失了,娄江几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心知这是『迷』津在发生变化。他们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只能听到纷纷杂杂的对话,有时尖锐有时窃窃,但都很模糊。
“颜颜,有人归水啦。”
“说多少次了,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喊先生。没大没小的。”
“可大家都喊你颜颜,凭什么大家喊,我喊不?”
“说漂亮,人人平等。”
听到最后一句话,左月生和陆净险些跳来。
前面三句话应该是舟颜和另外谁的交谈,但最后一句声音分明就是仇薄灯!
靠!
左月生和陆净激动差大喊,心说仇大少爷果然最后还是您提剑来救我们啊。幸被不渡和尚和娄江一人一边摁住了。
周围终于清晰来了。
几人四下一看,发现这一次『迷』津呈现出来的画面还蛮熟悉的,可不正是他们被设计进幻阵的圜坛吗?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仇薄灯。
仇薄灯待在距离圜坛不远的水亭里,望着这边,目光径直从他们身上穿过,落在圜坛上。看样,在『迷』津里,不论是舟颜还是仇薄灯,都看不到他们。
左月生还想过去仇薄灯那边,被不渡和尚拍了一下。
不渡和尚一指穿着城祝衣的舟颜,示意其他几个人先跟上他。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天无极,其唯止歇。”
“……”
祝师祝女的歌声渺渺茫茫。
虽然知道舟颜看不到自己,但几人莫名地还是有些心虚,蹑蹑脚缩头缩脑地跟着他上了圜坛最处,就看到他握着刀,动作熟练地切割一具尸体。几个人中,陆净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场差就想直接吐出来。
“这家伙,别压根的就是个邪魔吧?”
陆净用气声问。
食人尸的那种。
娄江狠狠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把他捅闭嘴了。说话间舟颜的刀已经切开了死者的腹部,几个人同时见到一块金从刀下滚了出来。舟颜没有什么表情地继续执行归水仪式,握刀的苍白用力,一把剜出了死者心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轻轻道。
“果然如此。”
“怎、怎么了?”陆净问。
“吞金『自杀』,”娄江回答,瞳孔中映出万千鱬鱼淹没死者的景象,“他是在……以身饲鱼。”
群鱼低旋徘徊,赤鱬不能言不能语。
但娄江却听到了它们的悲歌。
说要借剑的少渐行渐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嗒嗒跑进水阁,拽着轻的城祝往外。一开始欢快地说着典藏,后面声音渐渐地就低了下去。
“颜……今归水的人多。”
“嗯。”
“颜,鱬鱼这次醒来是不是不会再沉睡了?”
“嗯。”
陆净呆呆地站在原地,地看着他们远。
素窗边的女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说,十一,你要知道,我们很多时候都只是个过客,别人的喜怒悲欢我们不懂……他们来到鱬城,看它烟雨绵绵,看它在阴沉晦暗中迸溅出来的天地霞『色』,他们惊呼,他们赞叹。
可他们的了解这座城吗?
不。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过客。
“唉,”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难办了哦,原来不是舟颜要杀我们,是整座城都要杀我们。”
知生无可期,知死无可惧。
举城皆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