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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神殿走水了——”
只见一位小宫侍酿酿锵锵的跑来,向斋饭席位最上座的徐雁雪进行了粗略且慌乱的禀告。
今日,徐雁雪是席位里除却裴凝最权重之人了。
徐雁雪脸色一变,当即派遣了几名宫女、太监去打井水救火。
没错,吩咐的那几个宫女太监有的连水桶都提不稳,有一个还摔了一跤,方才打的水全白打了。
密侦司的、禁军、神策军看了都想笑。
顿时,整个神殿后苑开始骚动起来。
大家在四处张望看神殿是否真的着火了,交头接耳,瞧热闹的新鲜样儿,落在某些人们的眼里,已经是极尽的鄙夷。
渐渐地,当神殿内燃起的滚滚浓烟将碧穹染成了深灰之色,焦糊之味愈来愈重,时不时传来房梁玉柱被烧断的碰撞之声,听的直教人心惶惶。王孙贵女们才意识到危险,感到害怕,哄乱成一团,被禁军团团护起,朝苑的后门开始疏散奔逃。
神策军被分为五营,今日来特意护卫裴凝的是五营之中的虎啸营,是神策军中最精英的一支部队。
听闻神殿走水,营长陆霄未经犹豫便率领人马要往神殿之中冲去,结果却被一众法师拦了下来。
“军兵战士不得入神殿,你们杀伐之气太重......”
“会冲撞龙王啊......”
“对啊,你们不能进去!”
陆霄横眉冷对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朝着其中那位带头制止的法师吐了一口唾沫,随后一脚劲踹过去,踹的法师直接飞出去几米,吐得满嘴血沫子。
陆霄骂道:“这不是活该么,没老子们今日这大火灭不了龙王活了也没用!”
此时的偏阁内情况最紧急。偏阁本就不大,火势很快就占据了偏阁一半。
温轻轻随手撕扯了几根用来装饰桌案布条,浸湿了花瓶里的水,给裴凝和孙芷菡一人发了一块,用来捂住口鼻。
她带着面纱,露出的额头被火熏的黢黑,唯有一双眼眸清亮亮的,含了一泓山泉一般,裴凝定定望着她,有片刻的失神。
温轻轻方才胡乱喂给他的解药,并没起什么作用,手脚不光无力,反而传来无数针尖刺入骨髓的强烈痛感,令他眉头蹙起,但仅此表现而已。因为他的忍耐力与常人不同。
孙芷菡在一旁害怕到泣不成声,浑身瑟瑟抖着。温轻轻摸了摸她的手,安慰她:“别怕。”
温轻轻问裴凝:“你还好吗?”
裴凝咬着牙道:“本王合理怀疑你喂的药让本王毒上加毒。”
说罢,裴凝忽然胸口一阵剧痛,胃里浪潮一般翻滚,随即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染红了鸣珂色的衣袍。
裴凝感觉眼前的视物都模糊了,大脑意识逐渐开始涣散、放空。浑身发冷,好像坠入了冰窖一般——他知道自己旧毒复发了。
两年前,在北漠时中过暗箭,箭羽上面涂了剧毒。这毒名叫骨寒毒,中毒者不光要承受万蚁噬骨的疼痛,还要体会着体温散尽,血流凝滞一般的寒意。
本来经过两年的治疗他已经用药物来可以抑制此毒,如今又忽然复发。只能说,下毒的人对他太了解了,对症下毒,誓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温轻轻眼看着欲要昏晕的裴凝就要翻白眼了,立马将花瓶里剩余的水往他嘴里灌。裴凝只感觉到一股股清流涌进口中,顺着喉咙流进灼烧的胃里,冲散了不少痛意。
他意识恍惚间,听到她对他慌乱的说了一句:“别睡,你不能睡。”紧接着,身上就被对方狠狠掐了几下,令他打了个激灵,清醒一瞬。
虎啸营的人冲进了殿内,开始寻找裴凝所处的偏阁。
沈微与江阙以及其他几位司长早就从后门入内。
温轻轻听到门对面就是沈微的声音,重新燃起了斗志:“沈微哥哥!我在这儿!”
沈微道:“轻轻,你躲远一些。我们要撞门了。”
“好。”
温轻轻把孙芷菡先拖到一边,再去费力挪动裴凝的身子。
还是忍不住吐槽:“裴凝,你好重呀。”
裴凝心里说:本王这是壮。
裴凝见她小喘着气,费力拖着他,不肯放弃他的样子,在想,她从来都比他想象的要聪明一些,勇敢一些。上次,她利用他对她喜欢,勾着他留下保护她,他知道她不是真心同他示弱的,可是他也甘愿,哪怕再骗他一百次,他都甘愿。他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她的胳膊,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被他碰了一下,她本能的将胳膊迅速闪开,身体的诚实反应让裴凝的心偷偷落了千丈,他的眼底潜倦着漠漠的失意。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她先遇到他,故事会不会不一样。
火舌疯狂朝他们三个舔舐而来,温轻轻没空想那么多,她就站在孙芷菡与裴凝身前,紧紧盯着那扇门。她知道门开了,就能活下去了。
门是铜制的,被火熏得滚烫,被营救之人狠狠用重物撞击着,门差不多快散架的时候,最后是被人用手硬生生掰开的,节省了不少时间。
陆霄敬身边的男人是条汉子。
男人用手硬掰开了两扇相粘滚烫的门隙。此人的血性一点也不必他们虎啸营的差。
门被合伙撞开时,人一溜烟的冲了进去。
瘫倒在地的裴凝与孙芷菡被人们联手哄抬了出去。
温轻轻的手心一热,被沈微轻轻一拉,躲开了一根坠下燃着火星的梁木。
被他揽在怀里、护着头,逃出即将被火舌吞噬的偏阁,一路穿梭出神殿,逃生的过程从他出现开始,就好像是一场梦,身边的场景是模糊的、影像般的进行着,温轻轻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火场,没想到大难临头之时她并没有那般恐惧,或许是他在,有他在,她就没那么怕了。她渐渐明白。心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无条件的信任他。悲喜一起,生死也可与共。
大火正狂舞的欢快旺盛,将整座神殿拥在怀里燃烧着。灰黑的浓烟嚣张的蔓延在天际,这一刻,竺昭庙不再是人间圣地,而是修罗地狱场。神像下的红莲宝座肆意燃烧着,妖治美艳,犹如罪孽之火,无穷无尽,极尽讽刺。
温轻轻回首望着即将坍塌的神殿,眼眸被熏的极热,微眯着,目光却是比秋日的冷雨还要寒凉。她在想,怀姝当年身处于慈安寺那场大火时该有多绝望。没有人救她,她唯一的孩儿虽然活下了下来,也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接纳她的家庭,却也被徐雁雪亲手毁掉,毁掉了她回家的路,她再也没有母亲,也再也没有家了。
如今,若这大火是徐雁雪故技重施,那么,徐雁雪真的该死。她连皇子都敢烧,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徐雁雪,该死。
温轻轻是假扮贺吟来的,此时被沈微送出了竺昭庙,上了他安排好的马车之上。
面前的男人绛红色的衣袍被潦烧了几个大洞,脸颊上面布着烟熏过的污迹,他眼里的戾气未褪,动作却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说:“吓坏了吧。”
温轻轻在他胸口蹭了蹭,搂住他的脖子,嘟囔着:“幸好你来了。”
沈微抱了抱她,掌心的痛楚好像不存在一样。
温轻轻方才没注意到,这时才发现沈微的掌心各有两道血红的烙印。她心疼地问:“怎么弄得?”
沈微风轻云淡道:“破门时候弄得,没事。一点小伤,如果因此耽误了救你,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用手去握滚烫的门框之时,根本没有多想。他只要他的人安然无恙就好。
温轻轻没有治烫伤的药,于是捧起他的手掌,放到嘴边吹了吹。
沈微的眼底霎那涌起柔光,他看着平日里最爱美的人儿顶着一张小黑脸,低着头给他努力吹手,觉得又惨又可爱是怎么回事。
温轻轻一边吹一边喃喃道:“咱们今天可是患难夫妻。”
沈微对她的形容似乎十分满意,笑了一声。
“咳咳,你们两个能不能注意点,照顾一下我的感受?我还在这儿呢。”
江阙望着眼前这一对恩爱的“夫妻”,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空气之中,除了恋爱的甜味儿,就是他这个单身狗的酸臭味了!
沈微一想,是好像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人哈。
沈微严肃着对江阙说:“阙儿,你先带她回司里。我还要回去一趟。”
江阙会意:“好,师兄你注意安全。”
温轻轻也嘱咐他:“沈微哥哥,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他走了,她的心却悬了起来。
沈微还是十分放心江阙的。亲眼送走了江阙驾驶的马车,他又转身投入了乌烟瘴气的竺昭庙之中。
*
不知何时,刮起了疾风,下起了大雨。
颗颗雨珠劈里啪啦的浇打在焦黑的残垣断壁之上,将烟火的味道冲淡在空气之中,天地寂静的只剩下雨声,方才的救火之人纷纷累瘫了,坐在地上歇息着,每个人的脸色都是惨兮兮的,双眼空洞。
天色暗沉,厚厚的云层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神像是金塑的,除了身上被烧得发黑,并未有什么大碍。只是殿烧没了,剩座神像在伫立在原处,仰首望去,觉得十分诡异。
高大的龙王神像睥睨着大地,冷眼旁观。
大火将熄,流言便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座盛京城。
人人都在揣测这场大火是天灾,还是人祸。宣王殿下还好吗?一颗将星是否就此陨落?
百姓们自愿跪伏竺昭庙前,为宣王殿下祈福。
本该是三年一度最盛大的场面,竟然演变成了一场闹剧。
陇烟殿,听闻此事的裴谨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险些昏厥过去。窗外的雨声击打在他的心上,让他不得安宁。
先是他先病倒,紧接着又是太子,今日火又烧了龙王神殿,是他裴谨做错了何事,竟然惹得老天降怒,连他的凝儿也不放过。
火——裴谨对火是敏感的,是心有余悸的,他生命中的两场大火。第一场火带走了他深爱的姝儿。
第二场火,难道也要夺走他的爱子么?
裴谨一手揪住被面,一手锤在胸口,恨自己不中用,不能亲自去看看裴凝,他对着帘外跪着的一众医官,用尽力气嘶吼道:“不管如何,凝儿不准有事!!!”
裴谨不知等了多久,等来裴凝转危为安的消息,才肯迷迷糊糊拖着病躯沉沉睡去。
睡梦里,他又梦到了怀姝。
梦到他们宫中分别的那日。
怀姝冷眼睥睨着他,绝望的说:“你不信臣妾?”
裴谨摔了茶盏,指着她怒吼道:“你让朕怎么信你?这绣花鞋,你做何解释?为何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在琼露殿?”
怀姝苦笑一声:“我们结发为夫妻,臣妾本以为会恩爱两不疑。但是你宁愿信别人不信臣妾?你只要坚定一些,肯护着臣妾一些,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压的臣妾喘不过气来,让后宫看臣妾的笑话!”
裴谨被怒气染红了双眼,侵犯了理智:“姝儿!你不爱朕是不是!你忘不了他?!对不对!你原先有一个喜欢的人,你与他是青梅竹马,朕知道!”
怀姝垂下了眼眸,眼睫轻颤,掩盖着眸中对他清冷破碎的情念。她默默将皓腕的红玉髓镯摘下,丢在地上,两人的定情信物就此一摔碎成了两段,樱瓣一般娇美的唇轻启:“皇上既不信臣妾,臣妾也懒得再解释了。爱不爱你,你感受不到么?”
接下来她的话,裴谨一辈子都不会忘:“若不爱你为何嫁给你,明明可以做别人唯一的妻子,亦或是随着父母一同守在南域,却偏偏选择嫁给你,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再费尽心血去分你的恩宠?我本来有更好的选择,可我偏偏选了你。你说你喜欢我如同那山间无忧无虑的野山雀一般,欢快纯粹,可如今这雀儿为了你,做了池中鱼。我是不爱你,对,不爱你,我恨你,裴谨。因为你,我连带着盛京也不喜欢了,讨厌这座城。盛京一点都比不上南域快乐!自在!”
当初怀姝因为喜欢他,偏偏口是心非,说留在他身边是因为喜欢盛京。
可明明,明明是因为喜欢他。
最后,怀姝留给裴谨的只有她倔气孤冷的背影,以及一颗渐渐枯死的心。
后来,裴谨发现是他误会了怀姝时,才懊悔当初对她那般决绝,没有好好保护她,让她遭受了多少非语,那些女人见她失宠,踩在她头上对她百般欺凌,他都看在眼里,他偏偏就不去帮她,想要看她求他!明明她可以过的更好,她是南域飞来的鸟儿,飘来的霞光,可是她还是放弃了她最珍贵的自由选择了他。
裴谨去云州找过她一次,逼着她与他在寺中欢好。
后来得知她怀了他的孩儿,他有多高兴,政务缠身,他不能亲自去找她,只能派人三番五地去求她,后来她终于同意了。
但他终究没等来他的雀儿飞回盛京。
裴谨以为,那时的两个人都年轻气傲,谁也不肯低头,所以才促成了悲剧。当然,最大的过错还是他,这一点,他承认。
——裴谨大汗淋漓的噩梦初醒,有些时候药是不能治得了心病的。
贴身的宦官此时来报,掌梦回京了。
“是掌梦回京了么?”
“让他来,朕又做噩梦了。”
“快,唤他来。”
掌梦回京了。
*
恒庙的大火来的突然。
龙都庙会未迎来最热闹鼎盛的一天便戛然而止了。整座城被大火之后的那场雨浇的寂静无声。
弥山的花灯一夜未明。
大火的原因至今未能查出,当时龙王神殿之中的相关之人都下了暗狱,几十道酷刑受了下去,有一位法师招了。
说她受太子的指令纵火。此人叙事模糊,交代不清,令沈微生疑。
单凭一人就给太子控罪是不可能的,尽管太子有动机——譬如妒忌宣王夺了他今年的龙王之位。但沈微不信,他知道裴凝也不会信。
太子的手段不会如此拙劣,竟然能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沈微并未及时禀告裴谨有人招供太子之事,除非证据确凿。
否则此事最终的结果——太子与裴凝两败俱伤。
太子的为人裴凝了解,太子并不算仁厚之人,却也不至于因为龙王一角被占就此起了杀心,在龙都庙会的节骨眼上动手脚,毕竟此事伤的是国运、是百姓心中对于天启怀揣的期望。
他头一次默默与裴凝达成共识。他们都怀疑此事也与徐雁雪脱不了干系。
火灾发生之时,她救火的态度并不积极。门窗被刻意锁死,殿中人员装死,毕竟她参与操办了一半的仪典,那群法师们她最熟了。
除了太子,最大的可能那便是她了。当然太子也不全然会是无辜,一切都需要去细细调查。
大火的第二日,平静下来的盛京城短暂的骚动过一次。
朱雀大街上,一行护卫簇拥着奉辇儿招摇而过。奉辇儿上面银花闪,铜凤飞,金铃儿响。上面坐着身着银蓝纱裙、带着面纱的神秘贵人,神秘贵人俯视垂眸之时,好像天生就有慈悲悯怀、怜爱众生之意,让人与他对视一眼,就难以忘却。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好。
新的人物出现但其实也没有。
品,你细品。
掌梦,主管占梦的官员。参见《楚辞·招魂》王逸注。感谢在2021-07-1522:30:07~2021-07-1623:3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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