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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娘在桌旁站了多久,林平就在门边站了多久。
他悄悄扭头看时辰钟:
晚上七点十二。
哎……腿有点站酸了。
他这上了年纪,是比不得早年熬得住咯。
林平盯着指针,决定再过三分钟老爷还不动筷,他一定要劝了。
老爷是下午四点四十到的家,一进府就去了正院。在太太屋里一个小时,出来到书房坐下,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话。
六点钟,他家的把秀娘姑娘送到了。
他问老爷是不是让秀娘姑娘伺候用饭,老爷看他好一会,冷脸点头。
六点十分,摆好了饭,他让小子们都走,亲自伺候着,就是怕今晚再来一回四年前荷香那事。
老爷若想去找太太,小子们劝不住,他伺候老爷几十年了,劝的老爷或许会听?
太太今晚在平昌侯院里吃锅子,护国公和三位姑娘都在。老爷再想找人,也不好闯平昌侯院子……
林平真拿不准太太是不是故意的。
秀娘四个还与荷香不一样,是宫里赐下来的。老爷能撂下荷香就走,还能撂下秀娘就走……吗?
七点十五了。
林平先动了动脚,才上前几步,笑问:“老爷,菜都凉了,让他们拿下去热热?”
林如海看他一眼,没说话。
秀娘站在旁边,身上微微一抖。
林平早想到一句话劝不出个结果了,笑道:“许是菜色不合老爷的胃口?再叫厨上做新的来?”
林如海发出一声嗤笑。
林平却听懂了这笑里的意思,为难一会,赔笑道:“老爷,锅子味重,不好在这吃呀。”
老爷想和太太吃一样的饭,可吃了锅子一身的味,是不是不太好……和秀娘姑娘共度良宵?
林如海唇角那一点带着嘲讽意味的笑也消失了。
林平干笑两声:“老爷想吃什么吩咐奴才,奴才去办,好歹吃两口。不然太太和姑娘们知道老爷不吃饭,都该担心了。”
林如海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吐出几个字:“她们会担心?”
他微微侧身,转向东北方向,又很快扭了回来。
姜妹妹、黛玉、绯玉、妙玉,全家人都和护国公在平昌侯院子里,她们正和和美美,吃肉喝酒。
只有他在这里。
只有他在这里……
只有他在这里!
林如海拍桌站起,杯盘一震,倒满的酒水洒出来了些。
秀娘轻叫一声,又浑身一缩,拜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林平忙上前扶住:“老爷!”
林如海只觉得心被放在油锅里煎,又觉得两肩似乎有千万斤重量压住。他喉后发堵,两眼酸痛,胃里一抽一抽地疼。
他想挥开林平,可林平是他几十年来倚重之人,头发已经夹白了,哪里禁得他大怒动手。他想掀翻桌椅,可林家祖训惜福惜物,他怎可如此糟践东西。他想让人把那秀娘带走让她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可秀娘是宫中所赐……
宫中所赐!
宫中赐人,他便一定要违心收用,与她生子吗?
林如海:“松开!”
林平撒开手,担忧地看着他:“老爷?”
林如海没有回答林平。
他甩袖走出门,走下台阶,站在院中,吹了一会夹着雪的冬风。
寒意扑面,从衣服的缝隙钻进来。
他油锅一样沸腾的五脏似被突然浸到了冰水里。
啊……
他的手足也开始发凉。
原来,这就是身不由己,被人强压着低头的感觉吗?
这就是……姜妹妹当年的感觉吗?
不,不,还不一样。
他的心沉沉发坠。
即便这四个是宫中所赐,也只有她们来服侍他,不需要他去俯就她们。
而他和姜妹妹,一开始,她只是他的妾……
一直是她,在、在——
林如海非常不想用那两个字来形容他和姜宁之间。
但起码,姜宁给他做妾的十年里,都是她在……“服侍”他。
这的确是,事实如此。
一片雪落在他眉心。
他用指尖触碰。
雪、指尖、眉心,不知哪一个更凉。
“老爷!”林平抱着大氅冲出来,赶三赶四给林如海围上,“若冻出风寒可怎么好?”
他又弯腰劝:“老爷实在不喜欢她,今儿就送回去,改日换一个就是了。”又压低声音:“虽是宫里送的人,好生养着不亏待就罢了,又没圣旨说让——”
又没圣旨说非要老爷每一个都收用,不收用就是抗旨啊?
这宫里是赐恩,又没派人监督老爷行房·事……
只是老爷若一个都不碰,也确实不好。
林如海缓缓转向他,皱眉:“换一个?”
林平不知道这句又怎么不对了,一时张着嘴却没话说。
林如海也没想让他回答。
他把斗篷摘了,塞给林平,慢慢向屋内走。
是啊……
换一个。
今日他不喜欢丫头,可以换一个。
可以换很多个。
从前,他不喜欢的侍妾,孟氏,他也可以再不去她房中,可以再不碰她,可以想罚就罚。只不过顾着敏儿的面子,他多给她两分体面容忍。但最后,他一定要让她走,敏儿也只能依他。
他自以为待姜妹妹和孟氏全然不同。
可姜妹妹说得不错,他那时也只当她是妾。
再不同,她也只是妾。
孟氏针对姜妹妹不断,姜妹妹也从未对孟氏亲近过,他一直觉得她们二人水火不容。
可看着他冷待孟氏,姜妹妹她……真的会高兴吗?
林如海自掀帘子进门,一眼便看到了仍然跪在桌旁,一动不动的秀娘。
他注视着秀娘低伏的、弯曲的脊背。
对这些女人,姜妹妹一向宽容。她不但让她们不愁衣食,让人教导立身的本事,还尽力维护她们的体面,不许人欺压。就连不守规矩的云坠,和对她不敬的荷香,她也尽可能给了她们最好的出路。
其实,她早就对他说过。
“物伤其类”。
直到他承诺会娶她为妻,她也还是觉得,她和这些女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是……让她做了十年的妾啊。
“给她一间屋子,让她睡一晚,明早送回去。”林如海淡声吩咐,“赏她四匹缎子。”
“啊……是!”林平忙把大氅搭上要去办。
“再给她分例里的饭菜。”林如海想着若是姜宁,会怎么安排她,“给她热水梳洗,炭火按分例给足。”
“是!”林平反应过来了,去虚扶秀娘,“姑娘,起来吧,别跪了。这……都是太太往日的恩典。”
老爷这不显然是在仿着太太行事吗?
他让秀娘记住太太的恩德准没错!
秀娘动了。
她一个字不说,先给林如海磕头,又向正院方向磕头,又要给林平磕头。
林平赶紧躲开:“姑娘,我可不敢受,快跟我来吧。”
秀娘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小心翼翼绕过林如海,跟在林平身后出去了。
林如海仍然站在原地,看见秀娘跪过的地方有几滴湿痕。
她的哭没有声音。
姜妹妹做妾的十年,是否也是这样,总是无声无息忍着委屈。
除了她生绯玉前,求他不要把她的孩子抱走那次之外,她还哭过多少次?
不,她不一定会哭。
但她一定想哭。
林如海走向圆桌,拿起一杯洒了一半的酒,一口入喉。
酒的冷和烈交织着,涌入他四肢百骸。
何其可笑!他还自以为,那十年里与姜妹妹大体总是相伴情深,恩爱意浓!
何其可笑!若非今日,他甚至从未真正理解过半点姜妹妹受到的……屈辱!
何其可笑!
林如海灌下了一杯又一杯酒。
他……不敢深想,这十几年来的相伴,姜宁对他说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究竟,有没有真话。
恍惚间,贾敏临终前的样子,又出现在他眼前。
“我只遗憾,这一生牵挂太多,什么都放不下,到头来,什么都带不走。”那时,敏儿笑着对他说——
“不像姜妹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倒也潇洒。”
分明室内如春日温暖,他却仍觉如坠冰窟。
他想,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何意了。
身侧无一知心人。
只有无边寂寞环绕。
*
酒足饭饱。
已近二更。
姜宁喝掉最后一点葡萄酒,宣布聚餐结束:“回去别立刻睡,小心积食,宁可睡晚些,起不来也没什么。明早不用来给我请安,出门之前到就行了,都在自己屋里吃早饭吧。”
丫鬟们收拾残桌,服侍洗手漱口。
姜宁笑和穆长音、终夏说:“明日又要留你们在家了。”
家里有两位贵客,林家却要全家出门。
穆长音擦手:“你吃了点酒,又说这没意思的话?”
姜宁笑:“那我以后都不说了。”
孩子们穿上雪褂子,穆长音也要走。
终夏握住姜宁的手腕:“你别走了,就在这睡吧。”
“行啊!”
姜宁正好吃饱了懒得动弹,让夏鸿去拿她明天出门穿戴的衣裳首饰,又和孩子们说:“明早直接来这找我吧。”
终夏没调去西宁军之前,只要林如海不在家,她都是和终夏睡的,特别有安全感。
孩子们答应了。
绯玉多看了姜宁一眼,低头把手炉塞给黛玉。
穆长音和终夏对了个眼神:“我走了。”
“我不送姐姐了。”姜宁喝着酸酸甜甜的消食茶,懒懒地说。
“我送师父!”绯玉跑到穆长音身边,又看了姜宁一眼。
姜宁:?
她摸了下脸。
脸上没油也没汤啊?
绯玉难道是还在介意宫里给她爹美女吗?
“你也不用动了。”穆长音止住要起来的终夏,被三个孩子簇拥着出去了。
姜宁咽下一口消食茶,过了好一会,才又喝一口。
终夏把碗拿走,尝了一口还给她:“不烫,也不凉,是你喜欢的味道。怎么了?”
姜宁重新捧好碗,和终夏走到卧房里,还想着宝贝女儿:“绯玉……”
“她一直在看我。”终夏在她耳边笑。
姜宁手一歪,差点把碗摔了。幸好碗里就剩一半消食茶,没洒。
终夏从她手里捞过碗,含笑看她:“怎么?”
姜宁有一点点慌,坐下:“绯玉不会误会了吧?”
她是问心无愧,关键孩子那两个眼神确实意思很复杂啊!
“误会了会怎么样?”终夏把碗给她,“快喝,一会凉了。”
“……好像,也不会怎么样。”姜宁喃喃。
绯玉问她,她可以解释。
而且绯玉就算问,也不会像林如海一样,直接大怒质问:“你同她怎么好,我能不管!”
她的女儿,也不会去和她爹告状:“爹,娘和平昌侯关系不对劲!”
绯玉不问,也没受什么影响的话,那更没事了。
姜宁两口把消食茶喝光。
终夏让人进来服侍梳洗,亲手向炉中投了一把香:“明早起来,发间的气味也可除尽了。”
姜宁:“那快给咱们三个玉儿拿去些。”
终夏便拿出三个新香盒,分别装了半盒,写上用法,令人送去。
和终夏一起睡,卧房内便不用人守夜了。
才回京第五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姜宁忙着挨揍和揍人(……),一应的家事都没怎么管,全是妙玉撑着。今日她又受封“靖安夫人”,许多人家遣人送礼来相贺,又是宫中赏下四个美人,孩子们怕她伤心,缠着她说笑许久,林如海回家又和她闹了一个小时别扭,也就睡觉前这段时间,她能和终夏说一说不便被别人听见的悄悄话。
比如——
“那四个美人,有仪鸾卫吗?”虽然卧房内再无第三个人,姜宁也低声再低声。
普通美人别说来四个,来四十个都无所谓,就是养着费钱。
但若有仪鸾卫,那便是一言一行皆在监视下,宫里想让林家乱起来,她说不定还要重拾宅斗技能。
宅斗,累啊!
她有那时间多看一页书,多画一幅画,多挨一顿揍(……)不好吗?
玩心眼子多没意思!
“放心,没有。”终夏拢着她的耳朵。
只是四个普通美人。
那就好。
姜宁放松了。
“但我已不是仪鸾卫中人,今日还能辨明,若今后仪鸾卫换了选人方法,我或许也会分不清楚。”终夏说。
“那就再想别的办法。”姜宁笑,“总不能一辈子事事都赖着你?”
终夏垂下眼帘笑笑:“还没和你说,今日兵部校场,上皇面前,我说,你与我是‘半师之分,自然有些情分’,自称是你师父了。还说,两年前边关,你曾救我一次,有救命之恩。”
“呀!”姜宁先高兴,后吃惊,“怎么成我救你一次了?”
是终夏救了她呀?
终夏摸到她的右臂。
这里曾有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伤口,虽然淡了很多,但痕迹仍在:“这不是为我挡了一刀吗?”
虽然这处伤是给终夏挡刀留下的,但——
“那若照这么算,我至少欠你五六七八条命——”姜宁撑起身子。
终夏把她按回去:“我说有就有。”
“哦……”姜宁挡住脸。
可这算什么救命之恩……
她好心虚!
“上一句呢?”终夏问。
“?”姜宁探头。
“我说,我自称是你师父了。”终夏重复。
这句呀。
姜宁掀开被窝,又被终夏按了回去。
“别着凉。”终夏拿被子把她裹成粽子。
“可我要拜师呀。”姜宁跃跃欲试。
终夏沉默了一瞬:“你拜我为师,绯玉怎么叫我?护国公又怎么叫我?林少师又怎么叫我?”
姜宁:……
是哦。
难道叫绯玉管终夏叫“师祖”……?
算了。
姜宁躺好。
终夏松了口气。
“还有——”
“还有什么?”姜宁打了个哈欠。
终夏犹豫,摸了摸她的肚子:“先别睡,积食。”
“哦。”姜宁裹着被子坐起来。
躺着真的很容易就睡着了。
终夏也坐了起来,被子只盖着腿。
姜宁看终夏不想和她一样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就伸手摸到披风给她:“别着凉。”
自己都不自觉,怎么就知道管她呢。
终夏围上披风:“上皇叫我到紫宸殿,还问我:若给林少师赐人,你会不会拈酸吃醋。”
今天给姜宁回事的人太多,她只来得及说了贾赦的情况和上皇叫她去了。
“我拈酸吃醋,他就不给了吗?”
姜宁对抗着困意。
她觉得上皇挺没劲的。
终夏狠下心,重重弹了一下姜宁额头。
“嘶!”姜宁疼精神了,“怎么了?”
“……要称‘上皇’或‘陛下’或‘老圣人’!”终夏无奈。
她看着姜宁的眼睛越瞪越大。
姜宁正拼命叫自己冷静:
一个她也确实冷静地说着:
她完全可以说,她是困得没听清终夏的话,并非存心对上皇不敬。
一个她在疯狂尖叫:
完蛋,在终夏面前太放松了,怎么连对“天子”的尊称都给忘了!
啊啊啊啊!
终夏会不会觉得她对皇权不敬,她会失去——
“在我面前就算了。”终夏伸手,抱住她。
“……真的吗?”姜宁嗫嚅。
“真的。”终夏叹。
“那……为什么?”姜宁抬头。
终夏乃天子暗卫,应该是受“忠君”思想影响最深的一批人,为什么心底也对天子并不敬重?
“当你见过天子濒死时,其疯狂、惊惧,和常人濒死并无不同,你见到他的私心,他的丑陋算计,自然会怀疑……”
终夏没把话说完。
她知道姜宁会懂。
“那你呢?”她问。
“我啊……”姜宁想,她怎么说呢?
“或许,我生来如此。”她只能这样说。
她的上一世绝不能对人提起。
她终究还是对终夏有所保留。
……
“我说,我与你相好投契,若林少师能少缠着你,我还更乐见。”
“上皇什么反应?”
“他说,我若是男子,便是觊觎同僚之妻的无耻之人。”
姜宁闷在被子里笑,怕笑声太大,把外间的丫头婆子们吵醒。
“你让绯玉去和护国公住,又说让黛玉、妙玉也去住,怕她寂寞,我呢?”
“等侯府建成,你就要上任禁军统领了,忙还忙不过来——”
姜宁忙改口:“我去,我常去,我有空就带孩子们去,好不好?”
“睡罢。”终夏摸到姜宁消化了些,给她掖好被子,“明天还要去李家。”
“你真不去……”姜宁立刻睡着了一半。
“不去了。”终夏把她的头发也拢整齐,“总不能真留护国公一个人。”
……
“睡罢姐姐,明天还要去李家呢。”绯玉把书从黛玉面前拿走。
“哎,让我看完这一段!”黛玉忙起来抢。
“不给!”绯玉踮脚把书举高,另一手拿出怀表在她面前晃,“你看这都几点了!”
黛玉跺脚,接了怀表看。
……怎么就十点四十了!
是该睡了。
绯玉把书放下,夹上书签,让她看炕上晴雯和冬霜:“咱们再不睡,她们都要困死了。”
黛玉摸着书封:“睡罢。”
“姐姐现在喜欢灯下看书了?”绯玉让黛玉睡里面。
姐姐回家四天,前三天都在收拾行李,没看书。今天回房都快九点了,却一气看到这时候。
“总觉得时间不够用。”黛玉也觉得这个习惯不好,可总是改不掉。
“晴雯,你常服侍姐姐安歇,怎么不多劝劝?”绯玉问。
“回二姑娘,我和嬷嬷、姐姐们是常劝,可大姑娘听了一日,最多两日,第三日又开始了。”晴雯可算找到机会了,连忙说,“如今可算回家了,二姑娘和太太劝的一定管用。”
“倒别冤枉了她。”黛玉笑道,“她常劝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绯玉让晴雯拉上床帐,回头说她:“人家费了那些口舌,姐姐怎么不听?”决定:“从今日起,只要咱们在一处,我夜夜和姐姐睡,我亲自看着姐姐。”
“就依你——”黛玉拖长声音。
她心里稍微有些遗憾——只怕以后再也不能夜里多看书了,却也似蜜糖甜。
姐妹俩头挨着头,好像还和五六岁时一样。
“姐姐怎么不睡?”绯玉问。
“过了困劲了……”黛玉真的后悔看到这么晚了。
明天要去李外祖家,若没精神,叫李家以为她病了多不好?
“你怎么也不睡?”黛玉问。
绯玉可一向睡得很快。
“我——”绯玉一顿,“我等着姐姐睡呢。”
对姐姐说谎让她有些心虚。
可她睡不着的原因,真的不能对姐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