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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亦临和廖凡怔在马上。
那样的死法，甚至都不必上前探探鼻息，甚至都无法冲上去抱住她哭上一哭。
因为根本不知道能抱哪里。
方才还在齐驰国的周老道，不知如何竟悄悄来到了他们身边。
周老道亦怔怔看着地上的尸身——
此时的弛瑜就如他梦境中的菩萨一样，因身披金甲而满身金光，因火雷炸裂而浑身浴血。
他两腿一软，向着威德自在菩萨跪下了。
有大慈德能救万民于水火，有大威力能降服恶魔。
原来大南的女陛下、声名赫赫的女战神、至仁至善的张弛瑜，正是那菩萨的转世。
他无神地望向倒在一旁的尹人——菩萨归位了，这世间再没有能压制恶魔的人了。
那么他周清子的阳寿，便也将近了。
张亦临终于如其所愿成了皇帝，但从那一刻开始，皇帝之位似乎又没什么意义了。
按理来说，宫人、侍卫们此时该跪向张亦临，高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然而他们却自然而然地面向弛瑜的尸身跪下。
弛瑜一生不屑于因皇帝之位而自称“朕”，不屑于要人因自己是皇帝而行“三叩九拜”之礼。死后却得了千万人的真心叩拜，诚意哀悼。
很快，皇城墙上挂起丧旗，京城百姓望旗纷纷伏跪。
有人惋惜道：“苍天无眼啊，那可是个好皇帝呢。”
另有人接腔道：“是啊，是个好人啊。”
弛瑜死了，死得很突然，死得透透的。
她曾被看破局势的人预言必定会早早死于男女权纷争，曾在被所有人放弃时勇敢承担自己的命运，曾孤身一人持刀夜闯承隆殿，曾端坐朝堂之上与一众年长自己许多的老臣勾心斗角，曾唇枪舌剑、巧言善辩开启女子科举，曾善于用人决胜东屯田、西商路，曾红衣金甲收服北地五部族。一边救万民于水火，一边为大南开疆扩土。
就是这样一个人，除了一封传位的遗诏，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留下。
翌日，栖灵宫内，尹人醒了。
在看见他眼神的一瞬间，张亦临便觉得胆寒——比起人，那更像是狡兽才会有的阴狠眼神。
他知道，有什么一直被压制着的东西，正从他父亲体内释放出来。
尹人像没有感受到脸上的痛觉一样，只死死盯住张亦临——此时的张亦临，正穿着一身男式龙袍。
“谁给你的胆子，穿成这个样子？”尹人问他。
张亦临亦直视着尹人的眼睛：“父亲，先帝驾崩了，朕已是皇帝。父亲还请节哀。”
刹那间，尹人赤脚起身，一掌击向张亦临心口。
这是张亦临头一次知道父亲竟是会些功夫的。
但即便手法颇佳，体能却是极为欠缺。尹人这一掌力道不够，被张亦临出手轻松化去，重心一个不稳，跌坐回床榻上。
张亦临一双眼睛早已通红，却仍是语气冷淡道：“父亲何苦如此，日子还要过下去，一切都会过去的。”
因为动作太大，尹人脸上的绷带上明显开始渗出血迹。他坐在床畔，似乎理性地分析了一下：“这不可能。她人在北地，即便真有不测，消息也不可能此时便传到京中。”
张亦临面无表情：“母皇不知为何突然只身从北地赶回，驾着赤子赶路八天八夜，恰赶上从奸人手中救下父亲。父亲，母皇是为了您与奸人同归于尽的，您可要为她好好活着啊。”
是的，张亦临是故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的。
他恨父亲没守好皇宫让贼人闯了进来，他恨父亲下令将他关在地宫里让他无计可施，他恨父亲没有立刻炸掉紫竹宫多出后面这么些事来，他恨父亲勾引得母皇对他一往情深，甘愿为他付出生命。
父亲，母皇她，可是为您死的啊。
尹人僵住，神情逐渐扭曲，绷带上的血迹越来越多。
他张着嘴巴，却叫不出声音，只能用指甲狠狠抓破心口，缓解心脏的剧痛。
此时的尹人，忽然显得格外弱小：“我要见她。”
张亦临甩袖道：“父亲，您还是别看为好。”
尹人怔了半响，才意识到张亦临已经离去了。
别看为好。
魏夫离死时，尹人对弛瑜说过一样的话。他很清楚为何别看为好。
偌大的寝室，除了尹人空无一人。他赤脚走向门边，他用尽全力想要将门打开，他一声声哀哀地唤着“小瑜儿”，直到他意识到这世上真的已经没有他的小瑜儿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阅读书吧 .yshuoba.
小瑜儿她为了这天下倾尽所有，现在她死了，天下就还她一句“都会过去”？
不，不可以，不会过去的。
他决不允许天下人忘记小瑜儿。
他要全天下人为小瑜儿陪葬。
将尹人独自关在栖灵宫寝室，是张亦临的意思。
他不敢在尹人身边放任何近身的下人，包括师娘阿阳。因为他不知道在极端的悲痛下，尹人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很快，匠人用香木雕琢了弛瑜躯体残缺的部分，周老道亲自在弛瑜口中放上“玉琀”，在张亦临的主持下，弛瑜以国丧之礼下葬了。
尹人身边依然没有人近身伺候，每日会有人将膳食悄悄放在桌上，而后迅速离开。即便是太医来给尹人换药，亦有侍卫时时在侧。
这几日里尹人显得分外安静，就好像整个人都木讷了。
直到脸上伤口全部结痂，拆了绷带，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面容。
一共四刀，三刀交错划在左脸，一刀横过来，从左脸越过鼻梁划到右脸颊。
其中左脸有一刀划得太深，被缝了线，此时还未拆去。
一张绝世好容颜，就这么毁了。
但尹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惜，他已经不在乎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来人，我要见陛下。”尹人站在门边，轻声说给门外的侍卫听。
侍卫忠于陛下，沉声应道：“尹太妃大人，陛下有令，您不得离开寝室半步！”
哦，是吗。
在侍女送来午膳时，尹人打碎餐盘，用碎片割开了侍女的脖子。
侍卫慌忙冲进来，为时已晚，满地血污。
尹人捏着一块瓷片说：“我要见陛下。”
侍卫咽了口唾沫，应道：“容小人先去禀报。”
尹人再见到张亦临时，张亦临在继位后连日的高压折磨下，已经有些憔悴。
他多了几分大人的模样，眉眼中的沉寂使他更像了弛瑜几分。
张亦临端坐在御书房的几案后，皱眉道：“父亲，那侍女并无罪过，您何苦要她性命。”
尹人站在他眼前，身形比往日更加清瘦：“出兵牧族。”
张亦临道：“木哲已被先帝斩首，朕已在肃清牧族主战派，如此便好。此时大肆出兵，徒增死伤，没有意义。”
尹人阴沉着脸：“主战派？主和派？若主和一派真心放下怨恨，一心主和，便不会有这场堂而皇之的刺杀。呵呵，所谓主和，不过是畏惧火筒的威力，选择暂且回避冲突罢了，当他们掌握了火雷的技术，所有牧族人都会支持一战。他们所有人，都想要小瑜儿的命。”
张亦临嗤笑：“牧族人如此怨恨先帝，不正是因为父亲的蓝禁关大战杀伐过重、赶尽杀绝吗？致使先帝最终丧命的□□，不也正是父亲苦心钻研带来人间的吗？”
他的聪明，确实最后都反噬到了弛瑜身上。
尹人浑身发起抖来，清楚地对张亦临说：“屠尽牧族。”
张亦临也不敢再刺激他，只又奉劝道：“父亲，牧族人也是母皇想要保护的大南子民，她不会希望您这么做的。”
尹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几案上，冷冷道：“你知道我的脾气，不要让我再说一次。”
一旁前来议事的郑艾终于忍无可忍：“尹太妃大人，您见陛下不跪，言辞不敬，已是大罪。牧族之事是国之大事，陛下亦有考量，您如此行事，又是何居心！”
“郑艾？”尹人扭头看向她，眯了眯眼睛，“你部族出身，游说谈和，为那些蛮荒小族说尽好话。若没有你，那些小族早该被杀烧殆尽。”
“绝不会，”郑艾作揖道，“先帝如此良善，即便没有郑某，亦会另择良人、甚至躬亲而为，使得北地不至于生灵涂炭。”
“哦，那又如何呢？”尹人又转头看向张亦临，阴阴冷笑道，“如今牧族人害了大南的女陛下，他们所有人都要陪葬——还是说，陛下觉得，杀光五部族所有人，会更好？甚至连滞留中原的白族余孽也杀去，会更好？”
郑艾怒不可遏，喝道：“大胆！此乃御书房，天子眼前，尹太妃大人还请端正自己的位置！”
眼见局势就要控制不住，同样前来议事的戴舟忙上前一步，针锋相对：“郑大人亦请端正自己的位置！尹太妃大人乃是陛下生父，如今陛下尚未开口，郑大人在此呼喝，亦是大大的不敬！”
“够了！”张亦临高喝一声，满堂寂静，戴舟、郑艾均老实面向陛下，稳稳作揖。
张亦临捏捏眉心——母皇走后，一切便不再如她在世时那般稳定有序了。做皇帝，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难。
他看向尹人，问道：“父亲执意要如此吗？即便屠尽牧族，先帝也回不来了。如今宫变叛党已经全数剿灭，如果将牧族也杀尽，接下来，父亲又要做些什么呢？”
“做些什么？”尹人重复着，觉得张亦临问得十分可笑，“这世间欺负过她的人还少吗？我要杀的人，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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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把虐的部分在这一章结束掉，但看来还需要一章来解释事情经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