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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重兵把守,甚至门前石阶清扫得干干净净,只在檐角挂着两盏旧灯笼,映出魏府两个朴拙的篆字。
夜色深沉,京师的街道空旷死寂。
陈铁唳深吸一口气,带着背上撕裂的剧痛和心口狂跳的恐惧,扑通一声,朝着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重重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罪将陈铁唳......负荆请罪!求见里长!”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打着颤,撞向冰冷的门板。
全家老小,无论老弱妇孺,都跟着他呼啦啦跪倒一片。
低低的抽泣声压抑不住地弥漫开,夹杂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和茫然。
时间沉重得令人窒息,门缝里偶尔透出的灯火微光没有丝毫变动。
夜风刮过,吹得背上荆棘的尖刺反复摩擦着绽开的皮肉,每一次摩擦都带出一层新的冷汗,湿透了他半身的粗布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长巷尽头终于传来马蹄声,在跪地的人群后停住。
陈铁唳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猛地回头。
不是里长府开门。
那是里长身边的夜不收。
“陈铁唳听令。”
“免死,不赦,着你全族。”
夜不收的声音毫无波澜。
“即刻起行,奔赴撒马尔罕,永镇边陲,开拓疆土!”
陈铁唳如遭雷击,那一丝侥幸彻底熄灭。
撒马尔罕?
那不是北边,那是在万里之遥,要穿过整个西域,踏出玉门关,横穿瀚海沙漠的无尽流沙才能抵达的地方,那是突厥人的地界,异族的故土!
“撒马尔罕?”
陈铁唳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夜不收冰冷的声音毫不停顿。
“有命去,无命归,到了那里,守规矩,垦荒修城,善待土民,或可挣出一条生路,然若有欺压土民,奴役同行者一经查实,就地格杀!”
“若有结寨自重,不思开拓者......断其粮秣盐铁器械,绝一切后路,任尔自生自灭。”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陈铁唳的心口!
砸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绝望,彻底的绝望。
比直接砍头更恐怖的绝望,撒马尔罕那种地方,荒凉万里,异族环伺。
没有粮草接济,那就是等着族人被活活饿死,被异族的弯刀砍碎。
没有盐铁,连口铁锅都造不出来,没有后援,那就是无边沙海中的孤岛,任随风吹雨打湮灭成灰。
他背上的荆棘刺仿佛更尖锐了几分,深深扎进他的脏腑。
中原王的迷梦彻底碎成了一地冰碴,冻僵了他所有的念想。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黑漆大门,里面那位自始至终未曾出现。
苦涩在喉咙里翻涌,最终只化作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苦笑,僵在嘴角。
两日后,晨雾未散。
陈铁唳带着黑压压数百人的族裔,像一条垂死的长蛇,缓慢地涌向京城西门德胜门。
沉重的包裹压弯了所有人的腰背。
队伍里死气沉沉,唯有压抑的呜咽和孩童懵懂的啼哭声时断时续。
陈铁唳骑在一匹略显跛足的老马上,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但脸色灰败,几日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
他只带着寥寥几个老亲兵押运着队伍。
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
图是洛水老道命人送来的,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一条狰狞艰险的路线:出玉门关,绕过大沙漠,沿着旧丝绸之路,在沙海与绿洲间辗转穿行近万里,终点标示着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名。
“撒马尔罕......”
他咀嚼着这几个音节,恍惚如同呓语。
就在此时,一旁马蹄声响,仍是那位夜不收。
此次他递过来一个叠得整齐的素白硬纸信封。
陈铁唳打开,里面只有一张薄纸,上面是魏昶君那力透纸背的字迹。
“拓边,不为罚汝,实为后人开道。今日不流汗开疆,子孙明日必泣血求存于异族之下。盼尔等,化剑为犁,燃骨成火,筑城于此异域绝地,使我炎黄之种,不绝其脉,能堂堂而立于世间。”
没有斥责。
没有怨恨。
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那个远在登州府血泊中被刺、被诸多强藩暗中窥伺算计、被他这样昔日袍泽袖手旁观甚至心生异念的魏里长,此刻心中所思所想,仍只有那浩瀚疆域,只有天下和他们流着一样血的百姓们血脉绵延,堂堂而立。
陈铁唳攥紧信纸,指节捏得惨白。
冰冷的秋风卷过,吹得他背上早已麻木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猛地夹紧马腹,嘶哑地低吼一声。
“走。”
老马挣扎着向前迈步,将京城巍峨的城墙和京畿最后的繁华彻底甩在身后愈发浓厚的晨雾之中。
正在奔赴山西剿匪的洛水赫然也得到了消息。
如今他站在一处垛口边,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被风吹得紧紧贴在枯瘦的身上。
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股腾腾燃烧的怒火和难以理解的憋闷。
“呸!”
他对着城下远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陈铁唳,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狗屎糊了眼的蠢才!”
他转身,指着身边的将士,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
“你见过吗?你告诉老道,古往今来,哪一个坐了江山的,对陈铁唳这种混账王八蛋,能让他带着全族去边荒做开荒的头头?”
“历代哪个?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是他朱元璋!”
“哪个不是诛九族,砍得人头滚滚,他娘的杀鸡儆猴!”
“看看!看看咱里长,陈铁唳谋逆的心有了,袖手旁观也做了,结果呢?”
“人活着,没缺胳膊少腿,还得了个开疆拓土的差事,还能统领一族在撒马尔罕那地界称王称霸!”
“里长不记仇啊,你看见没,他信里一句怨恨都没有,他脑子里就没有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根弦!”
“他整个心思都塞满了这天下,是子孙万代以后的事,是怕那些黄毛蓝眼的蛮子打过来,是怕这大好的汉家儿孙跪下去!”
老道士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朝着西边渐行渐远的烟尘,发出最后一声憋屈又无奈的怒骂。
“这狗屁世道,咱魏里长......陈铁唳你个不知足的蠢货,让你去点那把火,还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