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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的风，终究还是比预想中，更快地吹回了东平府。
当一名府衙的差役，连滚带爬地冲进后堂，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出那句“钦差……钦差大人的仪仗又回来了”时，陈风和张商英都愣住了。
“什么？”张商英霍然起身，手中的茶杯都险些摔落在地，“他……他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陈风的眉头紧紧锁起，心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难道是自己的计策被识破了？
不，不可能，林正当时那副狼狈逃窜的模样，绝非伪装。
那是……朝廷派来了大军？
就在二人惊疑不定之时，又一名探子飞奔而入，带来的消息，却让整个后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公子，大人！钦差大人……带来了朝廷的第一批赈灾钱粮！”
赈灾钱粮？
还这么快？
这完全不符合朝廷拖沓的办事效率，更不符合蔡京一党狠辣的手腕。
陈风与张商英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深深的困惑与……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
半个时辰后，东平府的北门，再一次人山人海。
钦差大臣林正，依旧是一身锦绣官袍，骑着高头大马，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的身后，跟着一列长长的车队，车上，堆满了沉甸甸的麻袋。
“乡亲们！”林正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声音洪亮地传遍全场。
“本官回京之后，第一时间便将东平府的惨状，面呈官家！”
“官家听闻之后，龙颜大怒，痛斥金贼暴行！更是为我东平府受苦的百姓，彻夜难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悲悯而激昂。
“官家有旨！大宋的子民，绝不容外人欺凌！大宋的江山，也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忠勇的臣民！”
“今日，本官奉旨，特押送第一批赈灾粮草前来！以解乡亲们的燃眉之急！”
“这，是我大宋的恩典！是官家的天恩浩荡！”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的护卫立刻将一口麻袋划开，金黄的小米，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粮食来了！是真的粮食！”
“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无数百姓，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跪倒在地，朝着林正的方向，拼命地磕头。
“谢官家隆恩！谢钦差大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正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与站在府衙台阶上的陈风，遥遥相撞。
那眼神中，带着胜利者的炫耀与一丝淡淡的嘲讽。
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才是民心。
你那点收买人心的手段，在煌煌天恩面前，不堪一击。
陈风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
张商英在一旁，脸色复杂，他低声对陈风说道：“这林正，好厉害的手段。”
“他这一手，不仅将我等之前营造的悲戚气氛冲得一干二净，更是将所有的功劳，都归于朝廷。”
陈风的目光，落在那堆倾倒在地的小米上，眼神微微一凝。
“张大人，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
粮食的发放，在林正的亲自监督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每一个前来领粮的百姓，都必须先对着京城的方向三跪九叩，高呼“谢主隆恩”，才能领到一小袋米。
场面宏大而庄严，充满了仪式感。
陈风没有上前，只是派人取来了一袋刚刚发放的米粮。
他将麻袋解开，伸手进去，抓了一把。
小米入手，分量很沉，颗粒也算饱满。
然而，当他将手掌摊开，让小米从指缝间缓缓流下时，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沙子。
小米里面，掺杂了大量的，细密的沙子。
不是那种不小心混进去的杂质，而是被人为地，均匀地掺和进去的。
每一百粒米中，至少有二三十粒，是沉甸甸的沙砾。
这种米，根本无法直接下锅，淘洗起来，更是费时费力，而且根本淘不干净。
吃下去，不仅硌牙，伤肠胃，长期食用，更是会吃出病来。
“畜生！”
一旁的杜兴也看出了端倪，他怒目圆睁，低声咒骂了一句。
张商英凑过来，看着陈风掌心的沙子，浑身一颤，苍老的脸上，血色尽褪。
“这……这……他们怎么敢！”
“这哪里是赈灾！这分明是要我东平府百姓的命啊！”
陈风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穿过人群，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正满脸悲悯，接受百姓跪拜的林正。
他迈开步子，径直走了过去。
“陈风……冷静！”张商英一把拉住他，神色紧张。
陈风回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声音冰冷。
“张大人，有些事，必须当面问个清楚。”
他拨开人群，一步步走到林正的面前。
原本喧闹的场面，因为陈风的出现，渐渐安静了下来。
林正看着走到面前的陈风，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玩味。
“陈公子，有事？”
陈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将那一把掺着沙子的小米，展现在林正的面前。
林正的目光扫过，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与慌乱，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林大人。”陈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就是官家的天恩浩荡吗？”
一句话，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刚刚还在磕头谢恩的百姓们，也都愣住了，纷纷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米袋。
很快，惊愕与愤怒的议论声，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林正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几分。
他看着陈风，缓缓开口，“陈公子，你这是在质疑朝廷，质疑官家吗？”
好大一顶帽子。
陈风冷笑一声：“草民不敢。”
“草民只是想问，为何这救命的粮食里，会掺入如此多的沙土？”
“难道，朝廷的粮仓里，都是这种东西吗？”
林正闻言，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神情。
“陈公子，你以为，本官愿意看到这样吗？”
他转过身，对着周围满脸疑惑的百姓，朗声说道：“乡亲们，你们以为，这粮食里的沙子，是朝廷故意掺进去，要害你们的吗？”
“错！大错特错！”
他的声音，充满了悲愤与无奈。
“本官告诉你们，这沙子，非但不是要害你们，反而是为了救你们！”
“你们想一想，若是这批粮食，都是上好的精米，到了东平府，会发生什么？”
“那些有钱有势的大户，那些心怀不轨的奸商，会不会想方设法，用低价将你们手中的粮食骗走，囤积居奇，再高价卖出？”
“到头来，真正挨饿的百姓，依旧是一粒米都吃不到！”
“而如今，这米里掺了沙，淘洗费时费力。那些奸商大户，他们看得上吗？他们会费这个功夫去囤积吗？”
“不会！”
“只有真正饿得活不下去的百姓，才会不辞辛劳地，一粒一粒地将它淘洗干净，煮来活命！”
“本官这么做，就是要保证，这每一粒米，都能真正落到最需要它的人口中！”
“这，是朝廷的良苦用心啊！”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大义凛然。
周围的百姓，听得一愣一愣的。
不少人脸上，甚至露出了恍然大悟，继而感激涕零的神情。
“原来……原来是这样！”
“是啊！钦差大人是为了我们好啊！”
“我们错怪大人了！错怪朝廷了！”
陈风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愤怒，却又无力。
他想反驳，却发现，对方的逻辑，竟然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虽然荒谬，虽然歹毒，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背景下，竟然有其成立的道理。
能想出这种方法的人，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才。
更是个丧尽天良的魔鬼。
林正看着沉默的陈风，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他走上前，拍了拍陈风的肩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
“陈公子，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的道理，不是非黑即白的。”
“官家说了，一千金军，就能打破你东平府，这说明，你们的城防还很弱。”
“朝廷要的是绝对的忠诚，而不是一个满身是刺的功臣。”
“给你掺沙的米，是让你活下去，若是不给你米，你又能如何？”
“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不再看陈风，转身对着张商英拱了拱手。
“张相公，朝廷的恩典已经送到，安抚民情，恢复秩序，就交给您了。”
“本官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多留了。”
他翻身上马，带着他的仪仗，在一片“恭送钦差大人”的呼声中，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在东平府，多待一个时辰。
他就像一只盘旋在天空的秃鹫，丢下一块腐肉，然后便再次飞向高空，冷冷地注视着这片大地。
看着林正远去的背影，陈风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赈灾。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羞辱，一次明明白白的警告。
“老狐狸……”
陈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神中的寒意，足以让整个夏日，瞬间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