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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春，殿外花圃中满院子的芳草早已怒放, 昨夜下了一晚的雨, 雨后，这些植物被滋润得恰到好处, 满园香香甜甜的, 伴着湿湿的泥土气息, 窜进‘夜泯’的鼻子里。好闻，令人心旷神怡。
如常地洒扫, 完毕后就闲得发慌。踱到院子里望着满园春色，心中有了片刻的静谧。
脚边却躺了一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小心踩断的花苗。蹙眉不语，若放任不管, 过几日, 它便枯萎衰竭，化为养分, 滋润黄土。若能扶它一把, 给它一捧泥, 一点阳光和水，或许就能重新生根，成为独立的植株，将来开花结果……
于是, 他弯腰将那支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枝条拾取了起来, 自言自语道：“我若救你, 是你幸还是不幸？”
要知道, 天地万物, 化为尘土都是必然，要想活，得经历多少的风吹雨打，多少磨难？其间的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既然过程如此漫长痛苦，结局又都一样，不如，就此罢了……
动了动指关节，咔……
那棵小苗当中折断，露出了嫩绿的伤口。
‘夜泯’心惊，自己……在做什么？它明明可以活的，只要稍加培育，它还可以继续享受日月精华，春风秋雨的。
自己有什么权利，去扼杀它的生命。
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蹲在地边，刨了一小钵土，准备将枝条埋了。但是，转念一想，那种同病相怜的悲哀令他神使鬼差地跑到了茶水间，他想找一个器皿，把被自己摧残的植物精心养护，他想看它们活着。有朝一日，代替自己，活在这玛法大陆。
翻找了半天，目光锁定在橱柜一角的那个黄菊茶杯上。端详了好一阵，觉得无论是大小还是深度，都非常适合这两截枝干。
于是他找来一块大小适宜的薄木片上，戳穿两个孔眼，将茶杯盛满干净的清水，木片放上去漂浮着，再把枝条小心翼翼插了上去。
“尽人事，听天命，能不能活，得看你的意志力了。”
捧着茶杯，放到了园子里一处散光通风处，欣慰地笑了。忽然，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为了不辜负这良辰美景，从偏殿搬来闲置的桌椅，摆在一颗槐树下。又寻来文房四宝，开始埋头画起来。
此间，‘夜泯’一身浅紫色的轻薄长袍，长发用白色的发带束着，几分飘逸、几分洒脱，端坐在树下，显得眉目格外清秀，只是神色间却不见笑颜，一双眸子更是黑的深沉，一眼望不到底。
他是这玄月阁中最为特殊的存在，以至于，花圃以外几丈之遥的影卫们，见了此番，都面面相觑，神色怪异。
“那人究竟是男是女？”
“男子吧。”
“怎生得如此俊俏，你看他眼含秋水，肤若凝脂，柳腰翘臀，分明就是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啊。”
“是美人，也是男子。好了好了，休要在此议论，待会被阿辰听到，指不定要罚我们呢。”
……
大家似乎都很怕阿辰，提及此人，都噤声立正，不再交头接耳，也不再偷窥那树下之人。
城主有令，那人可以自由进出玄月阁，城主的影卫门誓死也要护那人的周全，并且不能让他踏出玄月阁半步。不能让人跑了。
给沁欢颜当了多年的影卫，还头一次接到这样的命令，大家似乎明白了，那位美人对老大的重要性。重要得别人不敢忽视，重要得别人都不能直视。
‘夜泯’虽然灵气丧尽，但是眼力耳力尚在，对玄月阁周围的情况，也是心知肚明的。沁欢颜生为君者，自然会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培养一帮世人不知的亲卫，而他的亲卫又有所不同，每一个都身着玄衣，罩着面具，隐匿在暗处。
说是尽数撤走玄月阁的守卫，不过也是从明转暗而已，说是不限制他的自由，其实也就是笼子大一点而已。
自己，终是那没有自由，任人宰割的牲畜。
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安逸还能过多久，假若哪天真的触了沁欢颜的逆鳞，引来杀身之祸，球球就没了师傅。和风……不可能照顾他一生一世。还是让他早些入世修炼，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吧。
自己倾其所有，也没有什么可为他留下的，也未曾传授过他什么修炼技能。现下唯有这些地形图，可以帮到他了。从低阶到高阶，从郊外到洞内，从一层到七层，‘夜泯’都细致地绘于白纸上。末了还不忘标注出门点的位置，以及在空白处写下此地域盛产什么魔怪，以及它们的弱点和擅长的攻击……
详尽至此，仿佛真的在交代身后事。
连续三日，日日都来这槐树下绘图，终于，把整个玛法大陆的地域，毫无遗漏地画了下来。
最后，还觉得不够，又单独拿来一页纸，蘸取墨汁，画了一个成年男子，牵着一个瘦小的孩子。他们手拉着手，朝一所木屋走去……像是心愿达成，瞬间释怀了，轻松了。
静静地趴在桌面，睡着了。
沁欢颜回来，第一眼便瞧见树下的人，他不动声色地走近，看着他挽着笑颜熟睡的样子，不忍心打搅。
也不舍得挪开眼。
一阵风来，槐树下飘来淡淡的花香，一簇簇，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像莹白的雪花，在枝头飞舞。偶有花瓣纷扬洒落，打着旋儿落在‘夜泯’的头发上，肩头，手上……
这一刻，美得动人心魄，似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嗯~~”不知道是不是被落到手背上的花瓣弄得瘙痒打扰了清梦，‘夜泯’悠悠转醒，迷蒙着眼，半睁半闭。呼一下，吹掉了手背上的白色花瓣，正打算继续睡，忽觉身边光影一暗，警惕地睁大眼睛，却是与深棕色眼眸对个正着。
“啊~~~”
可能没想过自己会趴着睡着，更没想过沁欢颜会忽然回来，此刻竟显得有几分窘迫。更奇怪的是，他看到沁欢颜的眼中，暖暖的，似乎在笑，可是，笑什么呢？
不解地扫视了一下桌面，最上面这一张牵着徒弟的画上到处都是墨迹斑斑，而自己的手腕上也沾上了墨汁。眉心微蹙，双手来回擦着，想把墨汁蹭掉。
不一会儿，手腕处就磨红了。
一旁的沁欢颜无声地蹲下来，执起他胡乱挥动的手，掏出锦帕，轻柔地帮他擦拭起来。神情小心翼翼，目光所致之处全然视若珍宝。
‘夜泯’看着他俊美容颜，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完全忘记将手抽回，傻傻地，任由他替自己擦拭着。手，擦干净了，又捧起了自己的脸。
忽然脑子一热，像是反应了过来，打掉沁欢颜的手，满是警惕地问道：“你做什么？”
“脸上有墨。”是的，他趴在一张尚未完全干掉的画页上，脸上已经沾上好多墨印却浑然不知。难怪方才沁欢颜笑得如此诡谲，竟是在笑自己的脸，是脏的。
呃，刷地一下，脸红到耳根子去了。
夺下沁欢颜手中的锦帕，胡乱在脸上抹起来。
“还是我来吧，你这样……越弄越脏。”
“不要。你离我远点。”似乎还来气了，咬着唇，一溜烟窜进偏殿的住所，他还不信了，自己没法把脸擦干净了吗？自己有手有脚的，还轮不到沁欢颜来帮忙吧。
犟！
含着笑，盯了一下面前有些糊的画，瞬间收起了笑容。立起身来，捻起纸页，举起墨迹斑斑的画，放到阳光下，透着光，看了许久。目光深邃，宁静而悠远。仿佛看到了自己从不曾触及的遥远，也正是自己渴望的彼岸。
他又转身看着桌上那一沓地形图，笑了笑。将手中的这一页画纸小心地卷起，带走了。
待‘夜泯’把自己的脸弄干净后出来，已经没了沁欢颜的踪影。心中，竟有些失落。
匆匆走到树下，收拾好东西。打算下次轩辕和风过来的时候，托他交给球球。
然而，没有等到下一次见轩辕和风，球球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当脏兮兮，瘦骨嶙峋的孩子扎到自己怀里时，他都怀疑是不是在做梦。沁欢颜，怎么可能把球球接到沙巴克，还允许他跟着沙巴克的人一同外出修炼？
“师傅，师傅，师傅”球球等了五个月，终于与久别的师傅相见了，哭着喊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偏殿的房间阴暗潮湿，你和孩子……不适合住那里，我已经命人将我卧室旁的书房腾了出来，你们搬过来住。”
嗯？‘夜泯’对那个书房非常熟悉，既宽敞向阳，又通风明亮，书房外侧还有一个小露台，站在那里可以看到殿外的大片花海，冬暖夏凉，可谓风水宝地，沁欢颜竟然让自己跟球球搬至那处居住。这……是何居心啊？
“无功不受禄，又想耍什么花招？”
纵然十分心动，却不能在他面前表露出来。
“我见你已经为我画好了地形图，拿出了你的诚意，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见‘夜泯’呆了一下，突地笑了。“你不用有任何疑虑，我不会把他作为束缚你的桎梏，我只希望，你能安心留下。”
‘夜泯’松开球球，抬起身来，几乎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他：“既不是桎梏，何必要把他牵扯进来。”
“他愿意，你愿意，我也愿意。何乐不为？夜泯，你别想太多。” 玩笑般的说着，泛泛而谈，眼神却黯淡下去，似有悲怆。为何要处处提防自己，为何总是要歪曲我的心意，夜泯，你就不能对我敞开心扉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了，就算球球不被抓进沙巴克，他沁欢颜也自有办法找到他，哪里又是净土呢？哪里又能摆脱他呢？没有。
“要所有的地形图不是不行，我要你答应，此生绝对不能伤害球球，一定要护他周全。”救风翊也是救，保球球也是救，都是自己的心头肉，将地形图给了他，断了他的念想，倒也省心了。
可细细想来，自己的这个要求，当真很过分。凭什么自己的徒弟要别人来守护，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这些话，连自己听来都荒诞可笑，不知沁欢颜作何感想。他若是不愿，自己又当如何？
“嗯。”他却想都没想，点了头。
那些地形图，看来是挺诱惑人呢，连坐拥天下的沙巴克城主都无法拒绝这种诱惑。也罢，先救小的吧，日后若有他法，再想办法骗出那个镜子。
就此敲定，‘夜泯’带着球球就堂而皇之搬进了玄月阁主殿，住在了沁欢颜的隔壁。
球球有了师傅，自然是开心得很，才不理会这里是不是牢笼，是不是令师傅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近日跟着沙巴克的人出去，他们可有欺负你？”
“未曾。墨大哥待我很客气，只是……时常取笑我。”球球憨憨地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来沙巴克的这半月，竟然小脸都长圆了，倒越发可爱了。
沁欢颜也真是做得出，竟然让墨云展带着球球修炼，人家是沙巴克魔魂军的统帅，麾下五万精兵，怎可能闲着无事带这个半大的孩子？并且又不是他自己的徒弟。
呵，这恐怕不是在帮我，又是在给我树敌吧？
“他笑你什么？”一边给球球梳头，一边问，那个胖子也真是的，竟跟小孩一般见识。这么大的人，还笑话小孩童，像什么话。
“他笑我的名字啊，师傅，为何我叫球球？而不是蛋蛋？圆圆？”
见他一本正经地仰着头问自己，还答不上来了呢。球球是自己随便乱起的，自然不是孩子的本名。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昏迷在银杏村外的一棵大树下，病得厉害，全身都是湿的，也不知道是落了水还是出的汗，小小的，蜷在那里，就跟一团球一样。被自己发现后，带了回去，用了许多办法都没弄醒，以为不行了，打算刨个坑，埋了，他却又争气地睁开了眼。
然后啊，一问三不知，叫什么，哪里人，怎么病的……通通不知道。想着反正也吃不了多少，就带在了身边。这一带就是差不多三年。
摸了一把他的脑门。“好了，梳得不错吧？将来师傅老得动不了的时候，你也要这样给师傅梳头，弄得整整洁洁的，听到没？”
球球点头，转念又怀疑地问到：“师傅，不是修炼后，人的容貌就不会改变，一直保持在一个最佳的状态吗？如何……会老？”
哈~~这小屁孩，倒是跟着别人学了不少。
“嗯，确实如此。不过嘛，就算师傅不老，你也要记得孝顺师傅，对师傅好，明白不？”
“噢！那是自然。”
“嘿嘿……去吧。自个儿当心些，药水这些别舍不得喝，反正沙巴克多的是，没有了告诉师傅，师傅去给你偷……呃，不是，去给你取。”
“噢，师傅。我知道啦。”
目送球球离开玄月阁，由沙巴克的成员领着出去修炼，自己也算安了心，不论将来如何，球球都是必须要修炼的，这一步，没人能帮他完成，他只能靠自己。
踩着殿外露水湿润的草地，与朝晖并肩前行。早起的鸟儿已经叽叽喳喳在葱茏的树林间盘旋歌唱，又是新的一天了。也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废人，会不会急速衰老下去。别人都是修炼之后，用灵气护体，自然可以保持容貌不衰，身强体健，但是自从自己死而复生后，早年辛苦修炼的灵气早已枯竭殆尽，没有一丝转寰余地。
‘夜泯’觉得，似乎自己真的会随着日月更迭，斗转星移变成一个垂暮的老者，然后悄然无声地死在某一个寂静的夜里。
就这么垂着头，略带不安地走着，忽然瞥见半月前被自己强行“救治”的那两截断枝。
经过这段时间的养护，每日换水，保证通风和散光，它们竟然真的生出了须根，像嗷嗷待哺的婴儿，贪婪地享受着生命的美好。
‘夜泯’心知，是时候将它们移植到土里，让它们根深蒂固，茁壮成长了。于是，细心地取掉小木片，拿出枝条，在槐树下寻了一处沃土，将它们种了进去。
然后一直抚摸着曾‘养育’过它们的茶杯，有些脏了，待会儿拿进去洗干净，再放起来。
耳边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他抬头迎上沁欢颜的目光。
他的眼睛总是那么好看，就像闪烁着星光映射，又像朝阳晨曦，时而冷峻，时而炽热，时而温柔，时而静谧。有着让人沉沦的魔力。对视着那两道斑斓亮光片刻，‘夜泯’停下手里的动作，等待沁欢颜经过。
“夜泯。”
“啊？”他这样突突地叫住自己，非常不习惯。忸怩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作何指示。
“我带你去修炼。”
“嗯？”
这人并不是商量，也不是征求意见，只是说了一个决定。还未等‘夜泯’开口拒绝，已经被他拖起来，走出好几步了。
“喂……喂……我不要修什么练，我现在这样挺好的，喂，我不去。”反正自己命运多舛，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费什么劲去修炼？还不如躺在树下睡大觉。
“之前你不是很喜欢修炼的吗？”
“现在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你够了吧，放开我。”这人就是得寸进尺，成天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就擅自替别人做主，先是毫无征兆地把球球带回沙巴克，然后又令人天天带他去修炼。现在竟然还把注意打到自己头上了，谁要听他的谁去，反正自己是不会去修炼的。
练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又如何，别人一个巴掌甩来，不又打回原形了吗？不练，就不。
“是单纯不喜欢修炼还是只是不喜欢与我一起修炼，亦或者……只喜欢跟风翊一起修炼？” 那声音是熟悉的，平日里虽然交流不多，偶尔也会叫自己做些下人该做的事，比如给他斟茶，比如给他研墨，比如给他端着换洗的衣物，言语之简单，几乎就是一句几个字的交代，就算那晚提起飞龙镜，他似乎都不曾如此动怒过，却在此时这般莫名其妙蕴满怒气的吼着。
朝晖映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的脸，让人睁不开眼了。
‘夜泯’听着他怒吼，半天没有回过神，在反复确认并理解这段话后，脑中懵了一下，旋即自己也怒火中烧。愤然地甩开他的手。
“我就是喜欢跟他一起修炼，怎么了？你们沙狗干了些什么还需要我复述吗？你自己心里不明白到底为何我会落到如此田地吗？你现在这般，是在赎罪？还是在想方设法折磨我？”
终于把心中埋藏已久的恨意和盘托出，好爽，也不管下一刻是不是被人刺穿，是不是被人吊起来打，是不是又一次砍断脖子……总之，真的很讨厌这样的沁欢颜，很讨厌他假惺惺的待自己好。
自己不需要他，也不需要他的好。
许是很短，又或漫长的时光，‘夜泯’身上披着温和的阳光，暖暖的，很舒服的，有那么一丁点的炫目，觉得自己不过是眯了一下眼，再次睁开时，沁欢颜已经转身离开了。
夜泯也不停的扪心自问，为何当年一见他就非得这般全身带刺，非把自己和对方扎出血不可，就不能平心静气地好好相处吗？毕竟，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啊，现在怀念起来，竟觉得光阴如梭，就跟做了一场绮丽的梦，有心碎，有懵懂，有贪婪，甚至有悔恨……
明明知道再次进入幻境地宫，会很痛很痛，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就如当初，明明知道自己会后悔，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
心，好痛……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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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的画面，你们自行去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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