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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德正明皇帝孝德三年八月初四,任龙腾参加完定王的六十寿典,回到府里,已是月上中天了。
“唤穆良到老夫书房来!”任龙腾只交代了一句,便径直朝书房去了。
得闻老师传唤,穆良忙束衣整装,带门而去,片刻之间,便已到了!
“学生见过恩师,不知恩师唤学生前来有何示下?”穆良执礼相问,言语甚是恭敬。
任龙腾微微瞑目半躺在椅上,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置之不理。穆良见恩师之状,知他在瞑目沉思,此一问之后便也不再多言相扰,只是蹑步上前,默默地立侍在其旁!
任龙腾的确在沉思,在深思!
他实在是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那么不经意的就迅速老去?“老令智昏,力不从心”本来是自己展示首相领政朝野胸襟的一句谦语,如何就成一言谶语,当真老令智昏,力不从心?
“不!不可能!”任龙腾再一次坚决否定了自己心中这样一个挥之不去的可怕念头。“自己不过六十有四,齿续未近古稀之年,怎么就老了?”
“唉!岁月终究是不会饶过任何人!你就算真的老了,又有什么可恐惧的呢?生老病死是人生亘古不变之常理,你宦海沉浮四十余年难道连这点子事都堪不破么?”任龙腾心中自言自语道。
“生老病死都能堪破,又有什么值得你在心中生出如此悲凉凄怆?再退一步说,难道你心中如此悲凉凄怆,真的只是因为年龄的衰老?还是因为高官厚爵甚至性命即将不保?”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逼问自己。
沉思之下的任龙腾竭尽全力的在自己心底深掘,那怕掘得见血,他还是不停的掘,不停的掘!他倒是真的希望能掘得自己气力衰竭,掘得心头涌血而死……
想到死,任龙腾猛得睁开了双眼,一切戛然而止……
“同仁呐!”一声苍老的声音忽得迸出,着实将默默站立许久已而陷入也沉思之中的穆良吓了一跳!
“恩师,学生在此,恩师有何吩咐?”穆良端地镇定心神,忙从容应答道。这么多年站在当朝首相身边沉思的功夫,可不是简单的发呆!
“你现在赶紧回房去,快拟写一道荐表,明日午朝后,老夫代为呈与皇上。”任龙腾缓缓一眼向穆良望道。
“敢问恩师您这次要表荐何人?还望明示,学生也好着墨。”穆良轻轻朗声一句,显然是经常提笔。
“荐者,你也!”任龙腾四字出口一顿,并没有再语之意。
“学生明白!”穆良朗声淡淡也是四字,说完便行礼告退,他在任龙腾身边侍奉多年,知道此时此刻四字已足,多说反而无益!
出了书房,穆良仰首抬望,只见天空中群星暗淡,惟有一钩弯月弈弈生光,皎洁明亮,虽然不是圆月,亦甚为可观,观之亦甚为可喜!然穆良深晓,此时远远不是高兴之时。
他回到自己的房中,高挑明烛,展纸泼墨,信笔而书,不知过得几时许,他终于缓缓搁笔,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待得墨迹一干,又朝任龙腾恩师书房而去。
“哈哈哈哈……”任龙腾突然大笑,这一笑,笑得甚为爽朗舒畅,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凄凉悲怆。他览阅着穆良写好的荐表,黯淡已久的一双老眼霍然闪出了两道精光,“同仁哪,不愧为你之手笔,妙笔生花,妙笔生花呀!”
“学生一篇文字,如何当得恩师如此赞扬?学生自以为,此篇文字虽可称得上妙笔,然而如若没有恩师一二之言语,生花乃是难上加难矣!”穆良这话说得谦而不虚,恭恭敬敬而又不卑不亢!
“哈哈哈哈……”任龙腾一听这话更是开怀大笑,“那依同仁之见,老夫这一二之语,该当如何言之,方能使你这一篇妙文生花,让圣上览阅之后对你青睐有加耶?”
“学生安敢!”穆良躬身道:“十数年来恩师待学生深恩厚谊,学生定当终生铭记,还望恩师您再施恩馈,成全学生这九仞之山的最后一篑!”
“为山之九仞,安能功亏于一篑?”任龙腾较之上半夜似完全换了一个人,“好!老夫一生阅人无数,直至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唯一没有看错的人便是你,穆良穆同仁!”
“恩师……”穆良哽咽着伏拜于地。
“唉,同仁,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任龙腾显是一惊,边起身直去相扶,边道:“快快起来,快起来……”
“恩师对学生的深情厚谊,让学生何以为报……”穆良见任龙腾到自己跟前相扶,直是连三叩首,对任龙腾哽咽着说道。
“唉,同仁呐,你何时变得如此,情长了?”任龙腾见穆良对自己行如此大礼,心中极为受用,却言有轻怨地道:“男子汉大丈夫,何须拘泥于此,老夫待你哪有什么深情厚意,只是你自己争气而已!”
“若不是恩十余年来的苦心栽培,同仁岂是同仁?况且,古人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恩师请再受穆良三拜!”
“快快不必如此,”任龙微微一笑,“父子之间,更不必拘泥!”说着任龙腾一个虚扶,穆良便从地上站起,深情一言道:“谢过恩师!”
任龙腾看着身长七尺,相貌堂堂的穆良,忽然转笑为叹道:“同仁哪,以你之才具,老夫本该早早的举荐向圣上于你,只是老夫怕你年轻,与仕途缺乏经验,故才将你留在我府,任为幕僚,以消磨你年轻之锐气,打磨你干练之才具!”
“学生资质平庸,才疏学浅。得亏恩师栽培,使我多有历练,十余年来受益匪浅,能在老师门下受教,为您处事,这是普通学子梦寐以求而不能得的大造化,学生自当铭记!”
“嗯,”任龙腾微微的点了一下头,“看来老夫多年以来的苦心果然没有白费,同仁,孺子可教也!”任龙腾会心一笑对穆良道:“老夫可以安心归老矣!”
“恩师,您……”穆良听此一言,竟然惊得口不能言。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及其访名山!”任龙腾吟咏一句,语气极为平淡地道:“人生斯世,不过百年,何其短也?无奈老夫四十余年来沉溺宦海之中,目之所见,不过大梁的一间庙堂,促狭于此,岂不悲哉?”
“……”穆良一听更为愕然,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竟然不知以何言以对自己面前的这位恩师。在他的印象里,虽然不能说自己的恩师,薛国当朝首相,伏龙阁大学士任龙腾是一个贪恋权位之人,但自己绝对可以信誓旦旦地说,这位恩师不是“青崖放白鹿,骑之访名山”的隐逸之士。
可是,思师说他要归老,要“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这是他无论做何想象,都觉得不可思议的。
任龙腾见穆良默默愕然,知他虽然见识广远,然所历之境遇,毕竟有限。莫说像穆良这样年轻之人不明白,就连任龙腾他自己,又怎么能够想得通自己在明天就要辞官告老,这是他从来都未曾想过的,可是就要发生了的!如此又怎么可以思议呢?
不过,一切都已成定局,宦海沉浮四十余年所积累的经验和直觉,让任龙腾向他自己发出了一次又一次告诫:“知足而止!”
“您老人家为国操劳四十余年,如今年过花甲,原是该当享受天伦之乐,颐养天年!”愕然已久的穆良,终于开口说话了,“不过,以学生之浅见,学生斗胆断言,陛下是不会恩准您辞官告老的!”
“何以见得,何以断?”任龙腾的心中听此一言,又是火花欲燃,脸色微变,神情隐隐的紧绷了起来。
“如今定王圣眷正隆,元善清圣顾正盛,放眼整个朝堂之中,只有您还可与其二人相并,您若一去,朝堂将会立即失衡,这是陛下最不愿意看到的。即使定王忠心耿耿,元善清耿耿忠心,陛下也绝对不愿意看到,他们两人一家独大!”
“若从朝堂权术制衡的角度来看,同仁之言可谓一针见血,陛下当然不愿意看到定王,元善清二人一家独大,掌握朝堂之军政!”任龙腾说着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陛下更不愿意看到在朝堂之上,有一个人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任龙腾说着一念之间想到自己的“表侄女”丽妃娘娘仅仅入宫几个时辰就突然暴毙,一下不寒而栗,再也说不下去了!
“……”穆良看见任龙腾神色缓缓一变,欲言又止。立即知道自己这位恩师辞官绝对有不可言说的隐秘,便转言劝慰道:“陛下向来是体恤您的,您若执意辞官告老,陛下也一定会考虑的!”
“老夫已然顾不得陛下同不同意了,必须坚辞一试!”这一句话任龙腾说得淡然而平静,一句话出口,是那么的自在而又轻松,仿佛从肩上卸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为何?”穆良虽然知道自己不该问,但是他实在是想不通自己的老师为何如此坚决!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一代天子一朝臣。”任龙腾望着穆良眼神之中流露出十分的平和,语重心长地说道:“同仁,你只需明白,从今而后,你便与飘摇之中的“任党”,风雨同在了!好自为之吧!”
“多谢恩师教诲,学生明白!”穆良躬身一拜。任龙腾受拜,转身拿起书案上的两份奏章,踽踽地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