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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皇帝赵肃元看着老迈的萧君霆再一次叩首于地，他突然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该这么做？可是当他想到崇和公主之死，想到江南淮北战局，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想到自己的雄图远略，自己的所思所想，就和萧君霆方才排山倒海的“求死”语气一样——毋庸置疑！
“萧老爱卿，你也累了一夜了，快回去歇着吧！”越国皇帝赵肃元看着萧君霆淡淡一言，颇为关怀地说道：“老爱卿多多保重，卿之言，朕会仔细思量的！”
听闻皇帝一言，萧君霆心中一亮，顿时豁然开朗，但却只是刹那之念。他现在已经无从知晓皇帝所说的“卿之言”指的是什么——究竟是自己最后那一劝之谏言，还是自己的求死之言。想来想去，他心中不由苦笑一番：自己哪里还顾得了这么许多！
萧君霆缓缓起身，强撑着几乎要失去知觉的老迈之躯，用颇为清朗的嗓音说了三个字：“谢陛下！”待他确定话音落地，清清楚楚地传到皇帝耳朵里萧君霆离开了大殿，离开了皇城。
萧君霆离开皇城二十余日后的一天下午，他住进了金陵城中最好的皇家园林——憩老园。
“老夫记得从前宋范文正公曾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先帝在时，老夫深以为然，奈何当今陛下皇恩浩荡，老夫也只好’先天下之乐而乐’了！”
“萧帅说笑了，孟子云：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何也？依老奴愚见，这天下终究是天下，无论是‘乐以忧‘还是‘忧以乐’，这‘天下‘二字，它不都是亘古不变么？”
“是啊，那荀子不还说了么，所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会桀亡！不知谭公以为，今日之域中，竞是谁家之天下？”萧君霆听了谭公南一句，有意无意地说道。
“天下之事，老朽一个奴才，岂能妄言？”谭公南微微一笑，一言辞却不答，只领着萧君霆在憩老园中任意游走，直到日落楼头，方才停脚一休。
“萧帅，这园子很大，不说包罗万象，却也堪为大观了。今日天短，咱们就先到这里，明日老奴再来领着您转一转！”
“这点小事，怎么能屡次劳动您呢！再说，老夫也不能再转了，话说真的是老了，只转了这么半日，这一双眼，就花的不得了！”
谭公南闻言，淡淡一笑，对萧君霆说：“萧帅呀，您之所以觉得眼花，那可不是转的，而是半晌招待客人时应接不暇，您呢，今儿个好好睡上一觉，明儿半晌的时候，咱再来登门讨扰！”
“也许，谭公说得有理，”萧君霆站在楼头，望着摇摇欲坠的落日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又问：“今日朝廷百官，来与老夫道贺，可是陛下特旨安排的？”
“是，也不是！”谭公南笑道：“老帅迁居，即使没有皇上特旨，这金陵城的大小官员，文武同僚又怎么能不来向您道贺呢？”
“门庭若市，未必是好事啊！”萧君霆道：“正如日悬中天，便是日薄西山的前兆！”
“萧帅……”
“谭公啊，咱们相交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乾运四年，”谭公南半句一顿，“三十八年四月十七日了！”
“你这个人呢，”萧君霆闻言一笑，“说实话，这么多年，我还真没有发现你有什么地方异于常人的地方，要时再说一点，那就是心细，心太细了！连女人都比不上你啊！”
“老奴异于常人的地方很多，只不过萧帅在外，老奴在内，你我之间相互留意，实属不易呀！不过萧帅说奴才心细，却是老友之论呢！做奴才哪有不心细的？可是真正太心细的，却又没几个！”
“哈哈哈哈！”萧君霆闻言放声大笑，“所言甚是啊！既如此，便正如我所料，当今陛下的心思，谭公是最清楚了的！老夫有一言相问，还望谭公看在多年相交的份上，直言相告！”
“哈哈哈哈！”谭公南一听这话，先是笑了出声，之后又反问道：“陛下的心思，难道大帅你就不清楚？”谭公南一句话出口，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黄里泛红的霞光照耀在他的脸上，其色如像发黑的黄铜一般。他这一问，并没有想让萧君霆接话回答，似乎是想让萧君霆无言以对，尽而结束现在的谈话。可是他看这萧君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让他极为难受地把萧君霆的话题延续下去：
“惧死乃人之本性，求生乃人之大欲，何独将军一心求死？”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患有所不辟也。”虽然萧君霆一直望着摇摇欲坠的日头，但是日头究竟什么时候完全坠落下去，一丝不见的，他又一点儿都不知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谭公南可是惋惜的愤恨道：“将军熟读经史，深谙韬略。怎么就在这个时节，便在这么浅显的道理上给迷糊？”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萧君霆突然又引用了一句范文正的话，“先帝去时，尚且还有田弘光丞相，田弘光丞相去时，尚且有陛下！老夫以为，以陛下之雄心，不说与先皇无二，见识肯定是短不了的！谁知……”
“萧帅……”
“老夫已经是望八十的人了！就算拼了命的去活，这条命也活不了二十年了！所谓的颐养天年不过是以风烛残年之躯，苟延残喘而已！先帝去世之时，原以为中原一统之大业也就是计日而成的事！
“然则，而今天下三分，我朝尚未得其一，以江东尺寸之地，何以称雄中原，而骋望天下？”
“唉，在江南联军的行营里，老奴就明白，将军有些心灰意冷，可是又怎会不知道当今的时局还没有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毕竟我朝还是江南第一大国，还有数千里的土地，数百万的黎民，数十万军马呀！”
“千里之土，百万之众，十万之军，皆不足据！”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这话老夫已经对君上说了！君上听不听，你心里应该是最清楚的！”
“萧帅呀！”谭公南声嘶力竭的一句。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萧君霆道：“老夫终究不是诸葛武侯……”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谭公南尖声长吟，“你身为先帝的托孤之臣，难道就这样一蹶不振了！”
“谭公！”萧君霆大声吼道。“赐死的圣旨已下，你又何必这般多言？直接告诉萧某，还能在这憩老园中颐养几日！”萧君霆这两句话却是格外的平静，但在谭公南听来，却竟是无限的痛苦与悲哀。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萧君霆所言并非虚妄。
“没有明确的时日，”谭公南极力平复心境，风轻云淡地说道，“等老奴什么时候，带着您将这园子……”谭公南说着，心中一酸，忍不住滴下泪来，只因夜幕笼罩，萧君霆并未看见。
见谭公南停住不说，萧君霆道：“也就在这三五日了……”虽然谭公南之间话说了一半，但萧君霆依然可以想见后一半：当他看尽憩老园，便也就离先皇英灵不远。
“不，圣旨未下……”
“你侍奉皇上，虽然没有侍奉先皇的时间长，但是对于陛下的性情，应该绝对比我了解的深……”
“只要你萧大元帅奋力求生，便一定不会死……”
“养望林下，安居憩园么？”萧君霆一笑，“老夫不会以颐养天年之名，拖着老迈之躯苟延残喘！”
“老奴还是那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谭公南力劝道：“如今天下未定，只要留得有用之身，京剧一定会东山再起！”
“不可能矣！”萧君霆一叹，并准备亲自送走谭公南，谭公南却并没有因为萧君霆的一口否决而只去的结束这个令他们二人都无限悲怆的话题。又道：
“辽军已经攻破太原，兵开汴梁了。陛下既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要有一只眼疾手快，训练有素的黄雀才是，而你萧大帅，是一只猎鹰！”
“什么？辽军已经攻破太原了？”萧君霆闻言大惊，急忙问道：“是全军覆没？”
谭公南自然只到萧君霆指的是留守太原城的薛军，他说道：“是薛国将领齐平山率人献的城……”
“……”坚守那么多天的齐平山竟然会率人献城，萧君霆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于是问起谭公南关于太原陷落的详情。
当初，亲自率领数十万大军以席卷之势南御驾亲征的辽国宣武皇帝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齐平山竟然让极善攻城掠地的辽国大军止步于太原几近百日。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向来软硬不吃的齐平山，竟然会亲自率人出城投降，即使是在太原城行将被大军攻破之时，宣武皇帝及其身边侍臣如屈慕原，耶律德康等人乃至已经杀红了眼的辽军各营将领，无一相信，齐平山会献城投降。
然而，令他们不得不相信的事实是，齐平山真的降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不知将军可否听过这句话？”宣武皇帝在为齐平山安排的小宴上问他。
“平山一介武夫，不懂什么靡不有初！”齐平山老声一句。
“刚开始做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能有一个好的开始，但很少有人能坚持到最后。”屈慕原淡淡微笑着解释道。
“原来皇帝陛下，是想问我为什么投降？”
“将军神勇无敌，智谋超群，凭借着一座近乎于孤城的太原，竟然能让我军停滞不前那么多天。将军攻城之略，当日的长安城可以证明，将军守城之法今日的太原城便是明证。以将军之才略，若能善始善终，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较之赵之廉颇，唐之张巡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原之战进行到今日，于辽军而言已经是稳操胜券，无论齐平山投降与否，以此时为算，再过半个时辰他们不一定会以胜利之师入住残破不堪的太原城。
“哈哈哈哈哈……”齐平山放声大笑，“老夫为国征战，杀人如麻，从来不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什么美名，恶名？说来说去，不过事后世人闲来无事，胡说一通罢了！”齐平山说完，也不顾宣武皇帝和其他人作何感想，就旁若无人的自斟自饮起来。喝完又道：
“平山守城到了今天这个时辰，我手下可战斗的人，不过就那么二三十人了！这从古到今以卵击石的事很多，但是数十人跟数十万人去拼，平山还真是闻所未闻。”说着又饮一盅，道：
“太原城能坚持到今日，我齐平山，虽然辜负吾皇圣恩，却已是拼尽全力。我若再领着那数十遍体鳞伤的残卒和太阳城中的义民继续抵抗，虽然能迁延时日，却也坚持不了多久……”
“时至今日，朕才知道，齐平山将军也是个识时务的人……”宣武皇帝微笑一言，起身执杯道：“朕敬齐平山将军！”屈慕原，耶律德康等人也早已起身，而齐平山却安坐不动，笑道：
“平山乃我朝一老卒，怎能受得起皇帝陛下之敬？”齐平山说着缓缓起身，“外臣有一语，还是要说给皇帝陛下的！”
“请讲！”
“请皇帝陛下停止南侵，收兵回銮！”
耶律德康一听这话，顿时不悦道：“败军之将，竟然还有脸面在这里胡说八道……”
“德康！”宣武皇帝轻声喝止，不惊不气、不急不躁地反驳道：“齐平山将军说我们是‘南侵’，那贵国南征伐越，又作何解，若我们的攻城掠地，乃是不义，那么当初将军纵容贵军屠杀长安三十万平民，有岂止是‘不义‘二字所能道尽？”
“如此说来，皇帝陛下是不会纵容手下将领滥杀无辜了？”齐平山一语肃然，当即跪下叩首道：“平山谨代太原城中十九万平民百姓叩谢皇帝陛下洪恩！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经历过两次屠城之难，三次攻城之战的齐平山的心里，比任何人都能更深切的体会到，如果让辽国大军在血与火中攻破太原城，太原人民所要承受的痛！
太原虽然不比汴梁，长安却也有十数万普通百姓，而令中原百姓闻风丧胆的辽军，其强悍远不是梁军和薛军可以相提并论的。如果不是凭着自太宗时期便着力经营的高城坚垒，攻守器械，粮草物资，就算再多给自己五万兵马，恐怕也不能坚持到今天。
“齐平山将军为了薛国的江山社稷，为了太原城的平民百姓，可谓用心良苦啊！”宣武皇帝轻轻一叹，走到了齐平山跟前，亲自将他扶起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将军放心，朕御驾亲征，率领大辽王师大举南下，非为侵夺中元土地人口财富也，乃是以武止戈，一统海内，永息战乱。又岂会滥杀无辜，涂炭生灵？”
“皇帝陛下胸怀大志，古今少有，然而我堂堂华夏，纵然已乱百年，自有英雄辈出，结束乱世，又岂能容你们这群夷狄多管闲事？”齐平山一言未尽，一把尖利的带血的匕首已经刺破了宣武皇帝的锦衣，正蓄力将匕首直插入里，却只听得一声大叫，便迸血而毙！
“陛下，您怎么样？”原来是耶律德康在刚才这千钧一发之际，惊而摔碗，以碎瓷作镖，急掷而击，正中齐平山的颈脉。
“不碍事！”众人刚刚有所反应宣武皇帝就恢复了平静，“齐平山为国可当‘忠诚’二字，为了阻止朕南下中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奸诈小人！”耶律德康斜视着齐平山的血流如注的尸首骂道！
“还好有贴身软甲护身，否则……”正当宣武皇帝庆幸地拨开自己的外衣，向惊慌失措的众人袒露自己的金丝软甲时，只觉一阵眩晕，头重而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