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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皇宫连绵百里，其中除去前朝金銮殿与后宫，还有一处自成格局，历来就被朝野群臣重视，和无数皇子觊觎的所在。
东宫太子府。
楚帝当年以皇子之身登基九五，这处太子府他倒是从未入住，而后又因白麟立贤之策空悬多年，最后落到太子赫连觞手中时虽说巍峨依旧，但久无主人，其中清冷孤寂，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
夜色渐浓，太子府内早已点起灯火，照耀出一片通明。
东宫深处，一处庭院之中，太子赫连觞一身常服，坐于案前，望着庭外风雪明月出神。
赫连觞小时候与自己姐姐虽然皇宫里长大，但因母妃的关系，不受待见。成为太子之后，也未挥金如土的大肆铺张，庭院少有奢华之物，处处透着一股清流墨客的素雅。一点不似在朝野之上那位咄咄逼人，算计自己兄弟的楚国太子。
太子赫连觞不好女色，庭中也未有俏丽美婢服侍，唯他一人独饮清酒，似在等待什么。
黑夜灯火中，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庭外风雪中，心腹青衣客匆匆赶回，脸色难看。
不等他开口，赫连觞便平静道：“就算是今日，她还是不愿意来吗？”
青衣客尴尬道：“太子妃身体不适，已经和小郡主睡下了。”
赫连觞似乎早以预料到这种结果，独饮苦酒，“年年如此，倒也习惯了。”
少见自家主子如此伤感姿态的青衣客更是惶恐不安，伴君如伴虎，这位楚国储君可比那个帝王位的更加令人畏惧。试探道：“长公主亲手做了一些糕点，派人送来，要不要属下去取来。”
赫连觞挥手示意不用，轻声道：“如今这章华台，还记得本太子生辰的，恐怕只有姐姐了。”
青衣客缄口不言，也不敢多言。
曾经的朱雀才子，为自己倒上一杯冷酒，自顾自的饮着。位高权重之后，有些心里话能与谁说，又有谁敢听。
堂堂楚国太子的生辰，竟只有清辉明月与浊酒相伴。
过了许久，赫连觞才开口，“交代你的事情，办得如何。”
青衣客立即应道：“人已经派出去，现在正前往汐公主封地的路上，想来不日便有结果。”
“嗯...”赫连觞淡淡应了一声，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动，看不出情绪的脸上，透着一股令人琢磨不透的寒意，望而生畏。
想起今日在朝堂之上的事情，青衣客试探问道：“殿下，那位凉凰公主，就这样轻易放过吗？”
金銮殿上，本想一劳永逸的计策却被楚倾搅和，城府极深的太子赫连觞不见怒火，平淡道：“无妨，随她去吧，本太子想要对付她并不容易，但她一个西凉公主又要如何介入楚国朝局，就算躲在背后推波助澜，又能翻起多大浪花。楚国明律，后宫不得干政，何况是一个异国公主。”
对于赫连觞，楚倾是障碍，但他真正的敌手只有白麟和赫连铮。只要除去赫连铮，楚国便只剩下他一位皇子，又有谁能威胁到他未来的皇位。
见自家主子心有定策，青衣客放下心来，还想开口再问一些接下来的布置。庭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护卫的嘈杂声，马蹄声在黑夜中如惊雷炸响，越行越近，竟是直朝这座庭院而来，不由转头看向赫连觞。
赫连觞也是微微吃惊，他的太子府守备虽不如皇宫森严，但也不是任何人说来就来。不过赫连觞只是轻摸身边放着的朱雀羽，便继续淡然饮酒，有惊却无惧。
马蹄声传入庭院之中，渐渐收敛，一匹骏马载着一名女子，在庭院中缓缓停下。
风雪之中，她静默不语，只是望着庭中的人，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疏远而陌生的距离。凝视的眼神中除了悲伤，更多的是难言的恨意。
庭中的太子，是亲人，更是仇人。
当年三王之乱，她亲眼目睹大哥和四弟之死在他手中，太子赫连觞用他手中的朱雀羽，粉碎了她心中兄妹欢聚的天伦美梦。兄弟相残，赫连汐不愿意面对，但也明白这是帝王之家逃不出的厄运。只是她不明白，为何眼前的人，能够这么狠心，就为了激怒大哥，可以将大嫂与不满六岁的侄女，亲手斩杀与阵前。
庭中赫连觞望着马上的她，恍然失神，那一年，三王之乱，风雪之中，便是她持刀守在皇城前，五百丹阳雪字营随她死战。阻止了自己的脚步，也守住了心中那最后的一份亲情。
她的质问，这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心，没一刻忘记。那时风雪之中，她看着满手血腥的自己，红着眼睛，声音痛彻心扉。
“为何你能这般绝情，就为了皇位，就为了皇位吗？你就能将所有的亲人都背叛....”
那一年风雪之后，他们之间的兄妹情分，便再也回不去了。
几名护卫匆忙进入庭院之中，跪地道：“太子恕罪，三公主执意入内，属下阻挠不住，还请殿下饶恕。”
赫连觞从过去中回神，轻轻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护卫如蒙大赦，立即退出，沾染上皇族家事，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赫连觞看着很多年不曾正视过自己的妹妹，平静道：“三妹要来太子府，通报一声便是，何必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赫连汐翻身下马，眼神复杂的看着赫连觞，沉默许久。
她不是楚倾那番言语试探的智者，也不是白麟那种左右权术的能臣，不懂试探人心，也不会权衡利弊，只是开口道：“我要借你朱雀羽一用。”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只有这么直接了当的一句话，这便是她赫连汐。
一旁青衣客虽听的莫名其妙，但心中暗笑这位汐大公主的天真，不提过去纠葛。如今楚国夺嫡之火已经燃起，赫连汐站在赫连铮一边，和自家主子早已经是势同水火。怎么会如此天真的认为，凭她一句话，太子便会不问缘由，将朱雀羽这般重要的东西交出。
赫连觞闻言拿起身边放着的剑盒，朱雀羽的剑柄在灯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泽，问道：“这么多年来避而不见，如今深夜来此，这口剑，对你很重要吗。”
赫连汐丝毫没想过隐瞒，“我需要用它，救一个很重要的人。”
青衣客心中嗤笑，如此轻易的透露自己的目的，不是给了对手坐地起价的资本。而赫连觞看着手中得到多年，却未曾用过几次的神兵朱雀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赫连汐见他不语，手按腰间盛雪银刃，天地风雪为之一凛，化为刺骨寒风涌入庭中。青衣客神情一紧，在楚国谁不曾听过这位汐公主的传闻，当年三王之乱，她持刀挡在皇门之外，便是存了必死之念。若是太子执意逼宫，这位汐公主恐怕真会弃楚国大局不顾，一人一刀冲入玄甲军阵，斩杀太子。
难道今日，这位汐公主要完成当年没有如愿的一战？天下至寒的盛雪银刃与浴火而生的朱雀羽，水火极端的两柄神兵，孰优孰劣？
静默风雪透着一股肃杀寒意，赫连汐长刀出鞘，银芒划破夜空风雪，长刀横立在自己眼前。左手轻轻抚摸刀身，眼神中尽是不舍，翻涌而出的回忆，仍旧不堪回首，也无法释怀。
她轻轻闭眼，长刀回鞘，回忆戛然而止。连刀带鞘，射向庭中。赫连觞伸手，未见多余动作，便将这口天下名器接在手中。
长刀离手，赫连汐感觉心中空了一块，难受无力。转过身，不忍看到这一幕，咬牙道：“朱雀羽借我一用，这把盛雪银刃，便是你的。”
青衣客心中一动，十大名器各有所长，盛雪银刃在武人手中，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这口刀汐大公主一直视如珍宝，如今能这般牺牲，显然对朱雀羽志在必得。
赫连觞手握刀鞘，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叹息，悲声道：“你真舍得，这把刀，我记得是他为你往极寒北地，苦苦寻找三年，方才....”
“刀是死的。”赫连汐突然转身喊道，打断了赫连觞的话。然而回忆却如同决堤洪水，倾泻而出，将她淹没。
她微微抬头，眼神中尽是无能无力的悲凉，苦涩道：“他也死了。”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若身死，又要如何回应人间情痴。
赫连觞提起身边剑盒，投出庭外，“三日之后，此剑还我。”
赫连汐伸手接过，没多说什么，准备转身离去，却听风雪之中又传来一阵破空之声，一口长刀凌空而来。连刀带鞘，没入地面雪中，矗立在自己面前，竟是刚刚用来交易的盛雪银刃。
赫连汐没有伸手提起这把失而复得的爱刀，而是声音冰冷道：“就算你今日还我盛雪银刃，将来若是有机会杀你，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庭中太子赫连觞自顾自的饮酒，声音仿佛穿过这多年的夺嫡冰冷岁月，感慨道：“三妹，自你及笄之后，这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向二哥要东西。这口刀，是他送你，也是他留在世间的唯一遗物，以后莫要随意交出了，为了谁，都不值得。”
赫连汐眼眶发红，帝王家的亲情，天下间可悲的笑话。不仅朝野群臣，有时候连自己也忘了。
她和赫连觞是亲兄妹....
“二哥，为何要杀大嫂与小玥。”
这个问题，突然，也不突然。因为已经在赫连汐心中隐藏多年，“你们男人之间的争权夺利，为何要牵连无辜妻女。”
“忘了....”赫连觞面无表情道：“也许是因为她们是大哥的软肋，也是因为她们是女子，更容易对付吧。”
赫连汐伸手握住刀柄，微微颤抖，似在压抑无穷怒火。
“今日多谢你，二哥，还有....
“生辰快乐。”
祝语刚落，长刀出鞘，刀气划破风雪，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笔直深痕，赫连觞手中酒杯裂开，酒水四溢。
赫连汐长刀回鞘，拔起盛雪银刃，没有回头，只是道：“男人事，男人了，女人仇，女人报。成王败寇，大哥与四弟参与夺嫡，身死无怨。只是大嫂与小玥的仇，整个楚国不会去意她们两个弱女子的性命，但我赫连汐一辈子都记着。”
风雪之中，她策马远去，而没了酒杯的赫连觞，只是拿起身边的酒壶，继续饮酒消愁。
身边青衣客不解道：“太子殿下，汐公主心中恩怨分明，纠葛难解，我们又何必对她如此礼遇，将朱雀羽白白送出。”
赫连觞抬头望着明月，突然柔和笑道：“别看三妹如今凶巴巴，小时候她可是一个跟屁虫，就喜欢拉着我们陪她一起玩。她三岁被外封为封君，五岁那年第一次回章华台，给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带了好多礼物。她应该是怕出门太久，我们这些哥哥姐姐都生分了她，不陪她一起玩，所以才带礼物讨好我们吧。”
“真是个傻妹妹啊。”
太子赫连觞闭着眼睛，沉浸在美好的过去之中。自顾自着的说着。身边早已经是心腹青衣客，也只敢静静的听着，不敢多发一言。
“我记得三妹最喜欢和四弟一起玩耍，她从小要强，可惜兄弟姐妹之中，她倒数第二。只有四弟会唤她一声姐姐，也只有在四弟面前，她才能有姐姐的架子。”
赫连觞轻轻睁开眼睛，嘴角带着苦涩的笑容。“可惜往后一生，再也无人会唤她姐姐了。”
青衣客开口试探道：“那关于汐公主封地之事，要不要....”
赫连觞将酒壶中所剩无多的酒水饮尽，平静吩咐道：“照旧。”
当最后一丝的兄妹情分用尽，那么接下来，便是不留任何情面，也不再有一丝留手的凶险杀局。
楚国太子放下酒壶，微有醉意，自嘲道：“弑兄杀弟，如今又对自己妹妹下手，或许在世人眼里，我永远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之人吧。”
他看着虽有妻女，却依旧空荡荡的庭院，悲凉叹息。
“但是恶人，也不想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