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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居药室之内，水波弥漫，烟气渺渺。
公主殿下命人搬来一个平时沐浴用的大木桶，内中置满滚烫热水，冬季天寒地冻，热气最显，因此药室弥漫在一股温热水汽之中。
而在另一边楚倾正拿着一把小铜秤在诸多药柜之前走走停停，遴选药材，阿瑾端着一个托盘食案跟在身后，上面已经堆满了各色药材，种类繁多，但每一种药材分量却没多少。
医家诊断治病，药材一直是重中之重，其中又以道地药材最佳。哪怕是普通药材，也尽量择选最佳之地所产的药材。公主殿下药室中的药材算不上最好，但也比寻常医馆要高出许多。
而中医用药，历来讲究君臣佐使，其中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下药一百二十种为佐使，主治病。寻常时用药须合君臣佐使，但如今越青衿命悬一线，公主殿下只求保命，因此将古籍中的药方做出更改，只养其命，所以挑选的尽是君命上药。
说是上药，但这些药材却极为普通，是要三分毒，医家分药。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者为上药。公主殿下用药斟酌，选的尽是平和药材，丝毫不敢大意，就怕一不下心，让这位越大剑首一命呜呼了。
楚倾称好最后八钱徐长卿，又重新检查了一遍挑选好的药材，甘草，人参，枸杞，干地黄，景天草等一应俱全，无一遗漏。方才伸了个懒腰，退出放置药柜的角落。
公主殿下示意阿瑾把药材放在桌上，自己则靠在一边的椅子上休息。一旁龙钰由衷感谢道：“公主殿下辛苦了。”
楚倾揉了揉因为挑选药材有些发疼的眉心，“东西虽然都已经备好，但这些终究只是辅药，真正的关键仍然在朱雀羽中的凤凰泪，若无这味神药，本公主也回天乏术啊。”
龙钰也皱眉担忧道：“太子会将朱雀羽交出吗？”
公主殿下平静道：“如果我是他，一定不会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情将朱雀羽交出。毕竟如今夺嫡之争就在眼前，如何的利益交换，都比不上让对手举步维艰，处处受制。”
龙钰看了一眼虽然认识已经有一段时日，但始终看不透的西凉公主，叹气道：“幸好你是凉凰公主，而非楚国太子。”
把自己和赫连觞比较，一向自认诚恳待人的楚倾不开心道：“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损我。”
龙钰一本正经解释道：“无，公主殿下多虑了，只是心中庆幸，仍有一线生机。”
公主殿下嘟起嘴巴，“说的我好像喜欢赶尽杀绝一样。”
也曾听说过楚倾在西凉所作所为的龙大公子识趣闭嘴不言，公主殿下在西凉被人称为鸩姬，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何况龙钰明白，所谓尘世中的权谋智者，便是布局时会给自己留下退路，却不给敌人，留下任何生路。
楚倾，便是这样的智者。
公主殿下给龙钰倒了一杯茶水，好言安慰道：“放心，赫连汐既然说天亮之前，必取回朱雀羽，那她就一定会做到。”
龙钰接过茶水，颇为讶异道：“公主殿下似乎很相信汐公主。”
楚倾点头道：“当然，我家阿汐虽然性格恶劣，但言出必践，答应的事情，就算拼上性命也会完成，让人感觉无比的安心可靠。”
性格恶劣.....龙钰汗颜腹诽，公主殿下你好意思说别人....
公主殿下挤眉弄眼，笑容古怪道：“怎么样，有没有心动。”
心动？话题一下转的太大，龙钰一头雾水，反应不过来，“公主殿下，在下不解。”
楚倾大力撮合道：“当然是我家阿汐啊，她使刀，你用剑，都是天下名器，不是刚好一对。何况你师妹也已经准备下嫁上官游仪，汐公主身家清白，貌若潘安，你就一点也不心动。”
好友越青衿在一旁身死未卜，公主殿下却突然提起儿女情长，龙钰头疼纠正道：“公主殿下，潘安是男的。”
“我知道啊。”公主殿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可我家阿汐也不像女的。”
龙钰蹙额叹息，无言以对，只能推脱道：“汐公主身份尊贵，我一介江湖莽夫，不敢高攀。”
突然转行当起媒婆的公主殿下，继续毁人不倦道：“这不用担心，我家阿汐也不温柔。”
龙钰：.....
正在龙大公子头疼脑大，不知如何应对时，门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公主殿下立即正襟危坐，一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我在背后什么坏话都没说的正直模样。
龙钰嘴角抽搐，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不过被公主殿下这么一番胡闹，心中的郁结消去不少，虽然行为有些恶劣，但公主殿下确实是个知心冷暖的可人儿。
莫怪铮兄这么喜欢她....
马蹄声在药室外停下，楚倾刚刚起身准备开门，房门就已经被人粗暴推开。一身风雪寒意的汐公主腰跨长刀，背负剑盒，已经站在门外。
楚倾看了一眼她身上的剑盒，夸道：“不愧是汐公主啊，竟然能从太子手中虎口夺食。”
心乱如麻的赫连汐没理她，而是转头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越青衿。
公主殿下也不在意，安慰道：“放心，子时刚过，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赫连汐解下剑盒交给楚倾，公主殿下伸手接过，只觉得手中一沉，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住。
“朱雀羽我已经替你取来，但三日后无论越青衿病情如何，都必须归还。”
楚倾自豪笑道：“三日时光，绰绰有余。”
随后担忧道：“太子既然肯将朱雀羽交出，作为交换条件，你应该付出不小的代价吧。”
赫连觞视楚倾为鸩姬，同样在公主殿下眼中，楚国太子既然弑兄杀弟，又怎么会再讲兄妹情分，自然是认为赫连汐答应了赫连觞什么。
赫连汐眼神复杂，轻轻摇头，没说什么。也没有入内，只是替楚倾关上房门，将自己留在门外风雪之中。
或许这场刺骨的夜雪，能够冰封刺痛的心。
公主殿下微微一愣，能感觉到赫连汐今日的反常，但眼下却不是关心她的时候。将剑盒转交到阿瑾手中，朝一边龙钰道：“把越青衿的衣裳脱了，放入木桶之中。”
龙钰立即照办，至于男女不亲的说法，如今生死关头，公主殿下都不在意，他又不是楚国那些老夫子，怎么会放在心上。
楚倾自己拿起一边的早已经准备好的药材，投入木桶之中，数十种药材或沉或浮，在热水的浸泡下，传出一阵阵药香。
放好药材后，楚倾伸手准备拔出一直藏在剑盒中的朱雀羽，想看看这柄传闻中的奇兵究竟是何模样。然而白嫩手掌刚刚触及剑柄，却感觉到剑柄炽热烫手，宛如烙铁，吃痛收手。
刚刚将越青衿安置在木桶中的龙大公子见到这一幕，道：“我来。”
楚倾知道这口剑有古怪，也不逞强，立即将木盒递过去，龙钰伸手握住剑柄，暗运真气隔绝剑柄上的炙热之气，猛然用力。
一声剑锋清鸣，朱雀羽刹那出鞘，剑芒耀眼夺目。
朱雀羽剑身通体赤红，宛如一块浑然天成的血红玛瑙，散发着一股灼人剑气，剑阁则是用奇异金属打造的一只汉代星官绘制，四圣之一的朱雀花纹，中央星眼之处，镶嵌着一棵宛如泪水的红色玉石。
龙钰也注意到那颗泪滴红玉，问道：“这便是传闻中凤凰泪吗？”
公主殿下道：“与传闻中描述几乎相同，八九不离十了。”
功成在望，龙钰询问道：“那现在该如何做。”
楚倾解释道：“你将朱雀羽放入水桶之中，凤凰属火，但凤凰泪却是为梧桐所流，五行之中水生木，因此凤凰泪遇水，便能发挥药性。”
龙钰立即照办，将朱雀羽插入木桶水中，直没剑柄。剑阁中央的凤凰泪遇水，立即散发出一股诡异红光，浴桶之中的药水渐渐从浑浊转为赤红。
楚倾朝阿瑾吩咐道：“拿我的针盒来。”
阿瑾立即领命去取，公主殿下的医术传承自母妃萧凝，这盒银针也是。不过公主殿下久居后宫，很少问诊，因此许多医家事物都是作为遗物收藏。
阿瑾很快为公主殿下取来针盒，楚倾轻轻打开针盒，却没接过，望着内中的慈竹为柄的六寸银针。仿佛看到小时候自己母亲为宋姨施针的画面，突然古怪笑道：“想不到我楚倾也有救死扶伤的一天。”
言语之中，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辛酸。
一边阿瑾最能明白自己公主心中的想法，萧凝出身药王谷，一生救人无数，但最后却不得善终。幼年时经此变故的公主殿下，虽然钻研医术，但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母亲的医术失传，并非将自己看做是真正医者。
公主殿下的医者善心，早已随着自己母亲而死去，活着的，是鸩姬楚倾。
阿瑾将针盒递到楚倾面前，柔声道：“想来，这也是萧妃娘娘最愿意看到的一幕。”
“哈...”公主殿下轻笑一声，但其中多少悲凉多少荒唐只有自己明白。
随后接过针盒，抽出银针。
相似的面容，熟悉的动作，仿佛死去的萧凝在这一刻重新复活。
传承，是血脉的延续，也是使命的传递。
公主殿下连抽四根银针，微闭的眼眸睁开，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同以往气势，肃然庄严，动人心魄。手中落针如雨，针针大穴，毫不犹豫。疏通越青衿体内奇经八脉，助他重塑生机。药王谷的绝学，太极六合针法在她手中发挥的淋漓尽致，针来针往之间，却又听到过去那个稚嫩天真的声音。
“母亲，什么是医道。”景瑶宫中，小女孩捧着一本看不懂的医书，奶声奶气的问道。
女子放下手中给女儿衣裳绣花的针线活，“医者济人，侠者济世，所谓医道，便是救人之道，帮人与危难之时，挽性命与生死关头。”
楚倾抽出一枚银针，刺入百会穴，开窍醒脑，回阳固脱。
“母亲，为何会有医家。”生病的小女孩躺在自己母亲的怀中，虚弱问道。
女子紧紧的抱着怀中在生死疾病中游荡的小生命，心中千般忧愁，但却为自己女儿露出笑颜，“自古生死有命，但这人间红尘有太多东西放不下，所以人人都不愿意认命。因此炎帝偿百草，黄帝书内经，便是让我们子孙后代，能更好的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楚倾取针，刺入风池穴，壮阳益气，去邪返生。
“生死有命，母亲，你也会死吗。”女孩抓着自己母亲的衣角，不安问道。
风华正茂女子笑着安慰道：“会有那么一天，但在那天来之前，娘还要看着倾儿长大成人，出嫁为妻。做母亲的，若是不能看着自己女儿幸福，死也不会安心。”
楚倾落针脑户穴，降浊升清，醒神明心。
“母亲，倾儿会好好学习医术，不会让娘死的。”女孩抱着自己的母亲，那是她小小世界中的唯一倚靠与温暖。
女子搂抱着自己女儿，“只要倾儿学好医术，就算将来娘死了，倾儿也能活成母亲的模样。”
楚倾拔出最后一枚银针，刺入内关穴，理气活血，安神定志。
“母亲，你为什么不能永远陪在倾儿身边。”小楚倾眼眶发红，泪水在眸中打转。
萧凝伸手，擦去她稚嫩眼角的泪花，“娘是陪你到这世上的第一人，但却不会是陪你到最后的人。娘带着你来到世上，但最后，注定是你看着娘离开这个人世。”
“娘，不要丢下倾儿一个人，倾儿好怕。”病床前，八岁的小楚倾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却只能无力的哭喊。
萧凝轻轻伸手，毒入心脉的她却已经无法为自己女儿拭去泪水，只能把手放在她的脑袋上，在人间留下最后一抹带泪的笑颜，永远活在公主殿下心中。
“女儿大如此，娘死何撼。”
公主殿下落完最后一针，伸手拂去湿润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动作娴熟。自母亲死后，在无数个日夜里，她都是这般为自己擦干眼泪。
因为长夜漫漫，已无人为她拭泪。
“母亲，你会永远爱倾儿吗。”做错事被母亲责罚的小女孩，怯生生的问道。
公主殿下起身推开房门，门外人间风雪依旧冰冷刺骨，回忆渐渐远去，只剩下那温柔笑语，回荡心间。
那世间对自己最好的女子笑着回答。
“此爱，至死方休。”
最后一年中秋月圆之夜，月桑树下，小女孩看着为自己祈福的娘亲问道。
“母亲，什么是医者。”
已为人母多年，看着骨肉一点点长大的女子，宠溺的摸着她的小脑袋，
“女儿，医者，仁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