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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到皇帝“回防长安,拱卫京师。”的上谕之后,驻守在梁境各地的梁军纷纷不战而退,弃城而走,裹挟着在驻地“收纳”的物资马不停蹄的向长安集结。
“现在长安一共有多少人马?”皇帝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
“回亰陛下,”孙成忠忧心忡忡地回道:“收到旨意勤王而来的各地驻军,共有十七万!”
“好啊!”皇帝喜悦地大声叫好,“薛国三路大军,总共不过十五万人马,何况还是劳师远来!我军正好以逸待劳,居高临下,坚壁清野拒敌于城门之外!”
“陛下……”皇帝的喜悦之意并没有减轻孙成忠心里的忧虑,“陛下该不是为了只是坚壁清野,就暗暗下旨让各地驻军在勤王长安的过程中残忍的烧杀抢掠,以使得长安之外‘片瓦不存,鸡犬不留’吧!”
“既然是坚壁清野,为何不能彻底一些?”皇帝得意的缓缓道:“只有如此,薛军才不会在关中栽得长久!”
“陛下何出此言?”虽然皇帝这一句说得轻轻缓缓,但却使得孙成忠犹听迅雷,大为吃惊。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话,自从自己苦心孤诣栽培和的君王口中说出,而且说的是这么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先生,你怎么了?”皇帝看孙成忠脸色微变,问他道。
“陛下,是何人献此一计,让您暗暗下旨给各地勤王而来的驻军让他们洗劫屠戮百姓?”孙成忠心中一痛,哑然问道。
“无人与朕献计,此一箭双雕之计,乃是苦心思虑所得!”
“一箭双雕?”孙成忠听到了自己最为恐惧的话语,心中一寒,怒火中烧。
“薛军劳师远来,虽然兵分三路,每一路却恰是孤军深入,离长安越近,薛军的粮草等补给就越难以接济;古来打仗,有‘以战养战’之法,即以劫掠当地百姓供给军中所需,如今我军先行此法,一来可以断绝薛军之补给,二来可以筹错长安之所需!先生以为,此法如何?”
“若论坚壁清野……此计倒是妙得很呐……可是,若想以此计救亡图存……”孙成忠年迈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他把这番话继续说完,只见他突然停住,轰然跪地道:
“敢问陛下,长安之外的梁国百姓,是不是陛下您的子民?既然是,陛下又何以忍心下得去那道有失君道的旨意?”
“……”皇帝一时无语,不知如何回答。
“孟子曰:夫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今陛下身为天子,当以百姓之身为身,以百姓之家为家,何以剜肉而补疮?此无异自辱其身,自毁其家,自伐其国矣!”
“先生,你言重了!”皇帝的喜悦之意早已没了踪迹。“朕不过是想集全国之力,抗击薛军,等渡此难关,朕定当好生施行仁政,与民休息!”
“陛下,”孙成忠并不理会皇帝所言是何,而是继续着积压在自己心中的话语:
“近月以来,薛军攻城掠地,虽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然无论其攻势如何迅猛,攻城掠地之法如何残酷,也成为以白刃之刀,残害百姓与无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帝甚为不悦,一言斥责道:“如若你,还有那些个大臣,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朕又何必为此……天怒人怨激起民愤之事?你现在倒来倒朕?朕又该降罪于谁?”
“老臣无能,老臣惶恐!”孙成忠连连叩首道。“陛下,古往今来何朝何代不亡?强大如李唐者,安史一乱,黄巢一起,朱温一炬,也免不得……繁华落尽,烟消云散!
往古来今,何国何家不灭,昔日王谢华堂,自不必言!就说前不久被陛下一举廓清的王氏一族,何尝又不是家毁人亡?国破家亡新陈代谢之理,有何可惧?”
“够了!孙成忠,朕敬你是朕的老师,称你一声先生,朕若不敬你,你又是什么东西?”皇帝厉声道:
“国破家亡,有何可惧?你当然不惧,你已七十有余,黄土就要埋到你的喉咙眼儿里,可朕呢?朕还年轻!”
“说到底,陛下怕死而已!”孙成忠正跪于地,直视而言:“陛下怕死,难道我大梁那些无辜的百姓就不怕死?陛下年轻,陛下不该死!可那些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就该死吗?
“朕乃天子,普通百姓的贱民野种,岂能与高贵的朕相提并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对,要怪只能怪天地不仁,让他们处于这个烽火乱世!”皇帝理直气壮的雄赳赳一言。
“陛下,看来……”孙成忠一笑,“《道德经》您虽读了三四遍,但却还是一字不通。”
“是吗?”皇帝不以为意的一笑,极为轻慢地说了一句道:“那还有望孙先生指教!”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天地视万物与草扎成的狗一样,没有贵贱分别。所以天地对待世间万物是一律平等无私的。 圣人的眼中,百姓与草扎成的狗一样,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所以圣人对待所有的百姓是一视同仁的,不会有分别心。”孙成忠朗声而言。
“胡说八道!”皇帝气极一语:“朕乃天子,乃上天之子!凡夫俗子不过是上天眼中的一粒草芥,岂能将他们与朕一视同仁?”皇帝走到孙成忠面前道:
“在此存亡绝续之时,你不是如何力挽狂澜,反而在这里与朕谈玄论道?朕告诉你,朕早就不读《道德经》了,所谓清静无为,只不过是弱者在不得势的时候,苍白的自我安慰而已!朕早已不是要看王氏一族脸色过活的卑微弱者,朕现在是君临一国的强者,强者!”皇帝面红耳赤的大声说着!
“强者在其心之坚,不在其位之尊!”孙成忠淡淡一言。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老东西!”年轻的皇帝气急败坏的冲着年轻古稀的孙成忠大声的吼着:
“你受先帝托孤之重,位列八座之尊,为何就不能干些实际之事,偏偏在这里说许多废言废语!薛军马上就要兵临长安城下了!你难道不知?”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孙成忠兀自地站起身来,厉声指着年轻的皇帝道:“你给我跪下!”
“你……”皇帝实在是始料未及!
“先皇将社稷托付于你,先皇将百姓托付于你!在此存亡绝续之时,你不思如何保江山社稷,反而仅以自己一己之私,纵容士兵涂炭百姓,致使关中赤地千里,哀鸿遍野!你有何面目以七尺之躯,立在这华堂之上!跪下——”
“先生——”皇帝被孙成忠一阵斥责,竟忍不住痛哭流涕,轰然叩头于地。“朕实在是没有办法,朕惶恐,朕日日夜夜都诚惶诚恐……”
“陛下……”孙成忠见状大是悲恸,强压着心中的不忍,厉声道:“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没有办法,难道洗劫百姓就是办法,屠戮无辜就是办法?
“陛下刚才说,老臣不思如何救国,反而在此说这么许多废言废语?陛下错了!老臣之所以在这里苦口婆心的多费唇舌,并不是不切实际的空谈,而是要劝诫陛下,无论何时,庶民百姓都是国之根本,国本不存,谈何救亡图存?”
“现在先生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皇帝依旧流着眼泪说道:“朕颁布这道旨意之时,你若以今日之言苦苦相劝,朕又岂能铸成如此滔天大错?”又道:
“朕现在已然意识到自己自作聪明,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恶果,只求先生,看在先皇的面上,看在大梁列祖列宗的面上,看在长安三十万黎民百姓的面上,原谅朕这幼稚的错误!”说着皇帝已然止住了泪水,正色道。
“陛下说得没错,君之错,臣之罪也!陛下铸成此等大错,老臣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孙成忠切责之甚无以复加。
“先生,你我君臣,你我师徒,这些罪,那些过!能否容后再议?现在只请先生教朕如何挽回涂炭生灵的弥天大罪……”
“世上药有百味,唯独无有医悔之药。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便是如此,如今能否挽回已然丧失殆尽的民心,完全就要看我大梁的气运了!”
“但请先生垂怜指教!”
“老臣一位陛下拟好了罪已诏……”
“朕犯此弥天大错……弥天大罪,是该罪己!深切的罪已!”皇帝连声承应道。“既然先生已经拟好了罪己诏,那就不必迟疑了,赶快叫人颁诏于天下,咸使闻知,咸使闻之……”
“陛下,如今我大梁举国军民,尽在长安城中……”孙成忠一边有意地提醒着,一边从袍袖之中拿出了一份封合的诏书。
“悬诏书印鉴,于长安诸门,使百姓亲眼见之,长安百姓士兵必然士气大振,决死一心,救亡图存……”说着皇帝接过诏书,去了封皮,默默观阅,只见其中每一个字都透露着难以言说的君之痛,臣之思,民之恨……
“若要这封诏书起到它应有之效,非陛下亲自宣读不可!”孙成忠朗朗一言,郑重其色。
“什……什么……”一听此言,皇帝因为读罪己诏而羞愧,悔恨,不甘的颜面,变得更加不堪。“你是说让朕亲自宣读……”
“如今我大梁举国臣民集于长安,陛下正可于九层高台之上,当众宣读!”
“先生之意是让朕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宣读这封诏书?”
“不仅如此,从明日始,直至薛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刻,陛下每日都要在九层高台之上宣读此诏!因为长安人众,一时一次恐难以人人宣听!”
“朕堂堂天子,岂能让黎民百姓,行伍士卒看笑话,受此奇耻大辱?”年轻的皇帝面红如赤,心灼如火。
“陛下,难道刚才老臣费那么多唇舌,您真的全都当做废言废语了吗?”孙成忠痛心疾首地说道:
“陛下请您三思!如果陛下是真心实意的认错,十分诚挚的认罪,发自内心的想要救亡图存,长安城中我大梁百姓士兵,又有谁会有闲心看陛下的笑话,又有谁敢出言折辱于陛下?”
“……”皇帝瘫跪于地,埋首不语。
“作为君主,世间最大的笑话,莫过于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而自知;世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国破家亡而只身独活。”孙成忠毫不讳言地告诫道:
“陛下昔日被王氏一族,玩弄于鼓掌之中,自知而挣扎无力;如若失去民心,军心,不日之内陛下,将国破家亡,社稷沦丧,成为一代亡国之君!
“陛下已受之耻,犹在心中,陛下将受之辱,就在眼前。比及此,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宣读一份不足四千字的罪己诏书,又有何难行之苦?”
“先生一言,令学生茅塞顿开……”一句说完,皇帝正跪于地,对着孙成忠一拜再拜!
“但得陛下如此,我大梁就算气数已尽,安知不能逆天而回光返照乎?”孙成忠安然受拜一语,也正跪于地,对着年轻的皇帝大拜叩首。
翌日辰时,在大梁国都长安城的最高处——曾经为老王太皇太后,做寿的九高台之上,年轻的梁国皇帝字正腔圆的读着罪己诏里的每一个字,这声音是那么的令人耸然动容,以至于在九层高台之下倾听的每一个人都不能自已,时而愤恨无比,时而羞愧满面,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悲壮怒目。
这种奇特的场面,一直持续了许多天,究竟是多少天,竟也没有一人仔细地数着记在心间!读的人只知道,他要认真的读出这份诏书中的每一个字,听的人只晓得,他要认真地听到,这份诏书中的每一个字……
一日又一日,当朗读这份诏书的皇帝完全沉浸在深深地羞愧自责与悔恨之中时,站在九层高台之上的皇帝惊闻:
“启禀陛下,薛国三路大军各距长安不足百里!”
皇帝停止了他的诵读,下意识的轻轻说了一句:“北路大军距长安不足百里,又有何可惧?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有何可惧?杀敌报国,誓死保卫长安!”
这一声道出,如山呼海啸足以令已然固若金汤的长安城为之震撼,微微颤动!
“杀敌报国,与长安,共存亡!”年轻的皇帝,扯着嗓子高声一句。
日落西山之际,万人争相呼应;夜幕降临之时,百里之外正向长安行进的薛国士兵犹闻其声,为之一怔而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