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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德康为了安慰十九公主让她宽心,这才答应要设法救出她那一双儿女,可究竟怎么设法,设什么样的法,耶律德康全无一点头绪。
正巧他刚一出帐,就碰到前来问候十九公主情况的屈慕原,这使耶律德康不由得喜出望外。他素知屈慕原的才智,更深晓他长于谋事,于是即请他到偏军帐,将事情的前前后后,一言不落的说给他听,诚恳的询言求教,不料屈慕原竟然一声长叹:
“公主之精灵狡黠,非德康将军可以识矣!”
耶律德康不解的问道:“屈兄何出此言?”
屈慕原道:“我昨日还告诫过德康兄你,十九公主是隆德正明皇帝的说客,来此拖延时间,为何你还是中了她的缓兵之计!”
耶律德康道:“没错,公主的确是隆德正明皇帝的说客,这一点她已经明明白白的承认了,而我也毫无余地的一口否决了!”
“那好,德康兄,我来问你,公主的儿子,是不是隆德正明皇帝的长孙,公主的女儿,是不是隆德正明皇帝的长孙女?”
“听闻除了襄王以外,隆德正明皇帝的其他几个子嗣,尚未婚配,固然是了!”
“若是德康兄是薛国皇帝,是不是要将自己唯一的长孙、长孙女,视若珍宝,小心看护?”
“自然要小心疼爱!”
“如此王子皇孙,不是在深宫大内之中,便在高墙王府之内,不是插翅难入,亦是戒备森严!除非你能够隐身遁形,不露形迹,否则若不将汴梁攻破……”
“隐身遁形,不露形迹,难道我大辽没有这号人物?可以派遣黑骐兵……”
“德康兄,黑骐兵做事固然可以‘隐身遁形’‘不露形迹’。可是你别忘了,‘营救’一对活蹦乱跳的儿女,不能等同于盗窃绝密信息,能悄无声息!”
“此事只有黑骐兵能办,若黑骐兵都不能,恐怕他人就更加不能了!”耶律德康道:“正好可以借此事,来看一看黑骐兵的能力极限!”
屈慕原忧虑地问道:“如此说来,今日德刚兄又不打算开掘黄河了?”
“屈大人,公主之儿女,就是陛下之外孙,我大辽皇室之血脉,不可弃之不顾!”
“糊涂!”屈慕原怒道:“如今陛下行驾与日俱近,将军却还在这里犹豫不决,将军为一己之私亲,而置江山社稷大义于不顾,枉为一国重臣,皇室宗亲!”
耶律德康怒道:“屈大人,我耶律德康向来敬重你,可是你也不要逼我太甚!禁止开掘黄河,那是陛下三令五申的!”
屈慕原冷冷地笑道:“是,陛下三令五申!那将军就‘谨遵圣旨’吧!下官言尽于此,德康将军好自为之!”说完屈慕原便甩袖而去。
“屈大人,你哪里去!”
“下官去向陛下复旨!”
屈慕原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不知为何少年时代就杀人不眨眼的耶律德康,如今变得这般妇人之仁?“自古佳人多倾国,可怜君王多不知。”他突然想起了这样一句诗。
自古后宫多乱政,无论是妖艳妩媚的宠妃,还是强横霸道的母后,从来都不绝于史。而堂堂大辽却因一位公主而由盛转衰,不亦悲乎,不亦可笑乎?
屈慕原策马狂奔,胡思乱想了许久,他又转念一想,我是不是太悲观了呢?也许开封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固若金汤,汴梁城防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牢不可破,薛国朝野也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精诚团结?或许等陛下大军一到,东京城便可以弹指而破,不会吹灰之力呢?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慢慢地这种苍白无力的安慰,显然是在自欺欺人。
屈慕原突然十分怨恨十九公主,心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说的果然不错。当初心高气傲但又颇明事理的十九公主如今却心甘情愿的做他人的马前卒,来阻挠自己父皇与祖国的千秋大业。
他想着想着,又想起耶律德康,在心里骂他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的一介武夫,枉他从小就跟随圣武大帝南征北战,若是有圣武大帝万分之一的决断力,也断断不会被一个女孩,以什么疼爱之情,宠爱之意所牵绊,而不顾江山社稷之长远大计。
再想着想着,屈慕原甚至埋怨起了宣武皇帝。他认为宣武皇帝是圣明一世,糊涂一时,而恰恰是因为这一时的糊涂,葬送了他一世的圣明。
屈慕原认为,宣武皇帝三令五申严禁开掘黄河,固然是仁君之举,可这何尝又不是妇人之仁呢?想当初,圣武大帝东征西战,那是杀人无数,可不照样造就了大辽王朝,威服八荒。
圣武皇帝可狠可仁,既能游刃有余的实行霸道,又能轻而易举的实行王道,但是宣武皇帝只可仁,不够狠,只能实行温柔敦厚的王道,而不能实行凶狠刚猛的霸道。这也就注定,他只能是一个治世守成之君,而不是一个开疆拓土,一统海内之主。
然而,开疆拓土,一统海内,却是这位治世守成之君登基为帝数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宏愿。
屈慕原向来以能臣自居,何为能?补君王之不足也。既然君王自身温柔敦厚,不能实行霸道,那么身为人臣就应该竭尽所能让君王实行霸道。他是一个儒士,他是一个文人,但他绝不是一个只朗朗背诵“诗曰子云”的圣人门徒,他更不是一个只会吟诗作赋的落魄文人。他是一个治世能臣,一个满腹经纶之策的治世能臣。
屈慕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辅佐数十年的君王,含恨而终,抱憾而逝。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功业随着宣武皇帝的龙驭上宾而悄然落幕。而只有取得汴梁一役的胜利,他才能够证明自己,彰显自己人有余力,辅佐新朝天子的余力。
正如他对耶律德康所说,只要攻破汴梁,灭亡薛国,江南唾手可得,中原唾手可得,天下唾手可得。而作为此次宣武皇帝南征的首席谋臣,他的功德,自不必说。
一旦薛国覆灭,什么“天下第一仙山无双国士,人间无双胜境第一谋臣。”通通不足为道,什么“志虑深沉”的高潜龙,“精明干练”的王文元,“百战常胜”的完颜宗佑一律不足与语。
马依旧在奔驰,屈慕原依旧再想象,飞驰的骏马迎来一阵阵逆风,逐渐使他变得清醒了起来。自己这是在想什么,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一力坚持开掘黄河,难道是出自私心吗,难道是为了一己之力吗?不,不,绝对不是!
汴梁城固若金汤,开封城城防坚固,薛国朝野精诚团结,非人力可以轻易攻而破之。大辽勇士彪悍无比,所向披靡,却不是不死不伤的天兵天将。常言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况且汴梁居民早就作好绝一死战的准备。这样一来,辽军强行攻城,最后纵然获胜,却也是惨胜。
如果汴梁一役过于惨烈,那么对于辽军以后攻势的进展,是极为不利的。毕竟,攻破了开封,严格意义上并不代表覆灭了薛国。
当初,梁国大军攻破了汴梁,几乎将汴梁军民屠戮殆尽,将薛国皇室掳掠一空,可是当薛世宗以洛阳为根据地,举起“夺回汴梁,复国复仇”的大旗,不是一呼百应,群起而聚,复国成功么?
即或薛国现在并没有亲王驻兵在,难保没有其他人会借着各种各样的名义揭竿而起。不,薛国襄王还统帅有十万大军,若是在我军猛攻汴梁之时,他号召集结越国大军,或是江南诸国大军突然来救,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直接开掘黄河,解黄河之水来冲垮开封城,则显得缓和得多。
“黄河之水天上来”!大梁,这座王气逼人的繁华之都,不知有多少次是毁在黄河的流沙之中。虽然开掘黄河亦会伤及数百万生灵,但事后却可以将最大的责任归咎于天灾和地理。
再者,纵然伏尸百万,亦难见血流成河。老子说得好:“以天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相比于血与火,即使杀人再多,水永远是柔弱缓和的。
…………
想来想去,策马奔驱。
屈慕原终于见到了宣武皇帝,他决定,这次他要像宣武皇帝直言:“开掘黄河,水灌汴梁”即使他内心十二分的确定向来以“文治化民”十有八九不会同意,甚至会怒斥,罢黜自己但是身为皇帝身边最重要的谋臣,他责无旁贷!
宣武皇帝见屈慕原满面忧虑,风尘仆仆,一笑道:“爱卿,朕还以为你不回来,直接就等朕去劝服德康了呢!”
看着表面越发精神,事实上身体越发难支得宣武皇帝,屈慕原告诫自己道:“绝不能看着陛下距离千秋大业一步之遥而含恨崩殂。”他鼓了鼓勇气,对宣武皇帝说:
“启禀陛下,微臣有一事相瞒!还望陛下恕罪!”
“爱卿可是想说,‘开掘黄河,水淹汴梁’是你的主意?”
“陛下洞察如烛,臣自作聪明,十分惶愧!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说着跪地叩首,再三大拜。
宣武皇帝将她扶起,微微一笑道:“爱卿虽然欺君,但却是一片苦心,虽然其行有罪,但动机纯良,朕若凭此怪罪于你,枉顾你我君臣多年的情谊。”
“陛下圣心,臣……”
“自从法家提出‘主卖官爵,臣卖智力’,儒家提出‘君尊臣卑’之后,似乎君臣之间,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关系,与上上下下的尊卑关系。其实不然,自古凡圣君贤臣之间,必有一种超乎利益、尊卑的情谊。这种情义来自人情,却又高于人情,来自国法,却又不限于国法,来自天理,却又不完全是天理!”
“陛下对臣下之心,古属罕见,今亦少有,恐后世更无多矣!微臣能够得在我朝,侍奉君上,实乃古今人臣未有之幸!”
“朕从来不敢以圣人明君自居,自恃不过是‘驭臣以诚’‘牧民以仁’,朕近来多在反省,也许朕真的不是像圣武先皇那种杀伐决断的雄主,而只能是处理一些烦杂政事的治世之君。不过话说回来,朕所能的,圣武先皇必有过之无不及,而圣武先皇所能的,朕却可望而不可即!”
“陛下,事在人为,人定胜天!世原本没有什么能不能,只有愿不愿,陛下不是不能杀伐决断,而是不忍杀伐决断!”屈慕原朗声道:
“为人臣子,就要为君上为所不为,做君上做所不做,能君上能所不能,愿君上愿所不愿!”
“话虽如此,可后世在推究原因时,只要抛根究底无论如何都能牵扯到君上!”宣武皇帝叹道:
“南宋秦桧耍弄权变,害死岳飞!后人追究起来,却还是要怪在宋高宗头上,那首《满江红》怎么说来着,所谓: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
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
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看看,听听,多么犀利!”
“此乃文人标新立异之言,不足为信。”
“是啊!”宣武皇帝叹道:“高宗果有杀飞之心?以朕帝王之心度之,却也未必,因为宋高宗赵构,毕竟不是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那样的雄猜之主,若不是奸臣耍弄权谋,蒙蔽圣聪,岂会有那风波亭之恶?然后世人却有‘桧亦何能,逄其欲’之叹。
“不少人以为其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岳飞冤死的根源,继而推波助澜的为秦桧‘鸣冤叫屈’,痛责宋高宗赵构的不是。千载之下,谁是真冤,谁受委屈,芸芸众生多混淆不明,而随波逐流,不亦可笑乎?”
“世人皆愚,故圣人著书制礼定乐以行教化,天降君王,已成统治,以为引导。”
“圣人之事,非是朕此时所虑!”宣武皇帝轻声叹道:“此番南征,朕御驾亲征,大率六军,自卿和耶律德康以下,莫不听从!后世若论汴梁灭顶之灾,黄河决堤之祸,是否会感叹‘区区将相亦何能?从其议’?”
“陛下顾及后世史评,固然可为警戒,可是自古以来,前人之事,后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足一唒。譬如宋襄公之仁义,魏武帝之奸诈,争论今日如犹未止,似此后人之说,都是茶余饭后无稽之谈也,何足成大事者道哉!”
“屈爱卿所言甚是!”
屈慕原启禀道:“陛下,南征中原,是关乎到我国江山社稷,千秋帝业的大事,而汴梁一役,是此次我军南征中最关键的一战!陛下,这件事不需要陛下左右为难,只需要陛下赐臣四字!”
“那四字?”
“相机自决!”
“‘相机’,便是根据战场形势作出正确的判断,‘自决’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简单四字,便杜绝了悠悠之口,爱卿真谋事之臣!”
“尽忠报效,分君之忧,解君烦难,乃臣分内之事!”
“很好,”宣武皇帝微微一笑,正色道:“不过,哪怕朕含恨而终,也不愿以中原近百万之生灵,来建筑朕之丰功!”
“臣,明白了!”屈慕原跪地叩首,掷地有声,在低头抬眼之间,默默的注视着宣武皇帝,只见他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大野龙方蛰,中原鹿正肥。”
“劲弓弦疾箭,舍我又其谁?”
长吟着这首诗,宣武皇帝跨上战马披上战甲,逐鹿中原,驰骋华夏。